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东昇里格小囡比较热门的去处是东西二只小人书摊:出弄堂左手一只摊头在诸圣堂对马路花园公寓围墙脚边。二只简易书架斜搁在红白底色的围墙上,插满着小囡要看的连环画:为防磨损,封面清一色都经过重新包装。撕下后用牛皮纸四周沿边再组合粘贴。故非常厚实硬张而且不卷边,一边再配上二条长板凳。可看可借,至于怎么个看法,怎么个借法,真的,已经一点记勿清了。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全都是不超过一毛钱的交易。无论借回去,还是坐着看。

那个年头,小囡的“手嬉”铜钿一般都不会过一毛钱的。0.26元的紫雪糕,在小朋友心中已经属天价了。因为一场早早场电影,一张听书票也仅几分钱啊!再阔再大的阔带鱼只有0.31元一市斤,蹄膀也只有0.8一市斤呢!

格只摊头的缺点是太简陋、别脚,不遮风雨,优点是:对马路就是淡一小学,出脚多方便,又便宜透顶,所以小朋友爱煞、吃煞!

右手里一只摊头,出弄堂右拐后还要穿复兴中路转弯,沿马当路北行,过“新万顺”米店,再下去二条弄堂:新民邨。就是弹词名家朱慧珍居住的那条弄堂。记忆中,那是姑嫂二个合开的一家小书店,底楼一统间全部是小书店,连环画琳琅满目,房间里野野豁豁的全是书,全是来借来还的人络绎不绝。

应该承认,去租去看的辰光并不长久,原因是爷娘以为勿卫生。但想不到由此我却欢喜上了看小人书。并且从此晓得哪些连环画是经典的、著名的。比方六十本《三国演义》。不过,当年的我从未有过奢望,想拥有这套书,甚至租借时,也从未一次超过五本的。一则因为源于价格昂贵,二则因为书摊老板的经营实力所致,他一塌刮子只有一套《三国演义》的实力啊!所以,我自始至终也不知道我究竟六十本从头到底看过一遍伐?大部分时间是回汤豆腐干重复着且百看不厌。

直到九十年代,我的小囡五岁那年,才狠狠心买下了一套精装三大本的六十回《三国演义》连环画,足足用去了我近六十块洋钿:唏嘘不已,在那个岁月!当然,这已是三十年以后的事啦!

那时,《杨家将》连环画五册一套也很时髦,尤其《杨业归宋》、《双龙会》二册特别行俏。可能和我“听大书”有关吧。我还对《岳传》情有独钟,共计十五本,从《岳飞出世》至《风波亭》结束。我是零零星星在复兴路马当路转角“福太南货店”一侧的一家连环画书店一本一本慢慢积聚凑合的,遗憾的是终未成套。

九十年代,小囡五岁狠狠心买下一套精装三大本六十回的《三国演义》连环画,洋钿六十

记得最差劲的连环画是那些“电影故事”。可能当年的纸张差了一点,印刷术简陋了一点,到手的电影故事本本都是黑勿黑,白勿白,基本上纸张底色和人物面容混沌一片,混为一体,有时连看下去的勇气都没有。自然,它之所以能存在,那全靠价位超便宜,能多看交关书呢!

小学三年级吧,“3号里”大姨家小表兄的一次结伴出行,我从此结识了宋庆龄儿童书店!好像暑假吧,我和小表兄一个淡一三年级,一个四年级,“掼脱爷娘”二个人“24”路电车一部二站路:瑞金二路下,左转弯广慈医院一侧“41”路汽车一部四站路到石门一路南京西路站下——宋庆龄儿童书店就在凤阳路转角口。里面布满小人书,不过那已不是连环画,而全是图书了。只记得当时我都不知从何下手呢,最后七挑八拣花0.17买了平生第一本童话书《大林和小林》,作者是上一世纪二十年代左翼文人张天翼。事后家兄告诉我:手气不错,瞎猫拖着死老鼠。张天翼,他是中国儿童文学开山门级人物!

从前宋庆龄题字的少年儿童书店,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儿童文学作家张天翼和《大林和小林》

这一本书,赛过一把打开“通灵宝玉”的金钥匙,从此登堂入室一发不可收,直至今朝时近一个甲子没停歇过。

印象之中,第一个狂看高潮面对的是现代文学长篇小说。那是那个年代公共图书馆的大众情人——有“三朵花”之称的《迎春花》《苦菜花》《朝阳花》,有战争题材的《吕梁英雄传》、《烈火金刚》、《平原枪声》,有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有徐昌霖的《东风化雨》……基本都是二、三天一本书的速度。因为书来自图书馆,周转时间极短,一次又只能借一本。如果想多看点书,唯一的办法只有缩短时间。一个细节今朝我还记忆犹新——

为“赶工”,熄灯前我把一盏台灯的灯罩取了下来,然后把台灯塞进被窝。开灯一看,灯火四射一点不隐蔽,父母容易察觉。于是我在灯泡上套上一只厚底线袜,再一开灯效果特好。然后,我就笃定泰山被窝里看小说了。不知道多少辰光,母亲竟然打开腰门走了进来,我纳闷了:怎么隔了一扇门,姆妈居然也晓得呢?突然,一般“焦毛气”扑鼻而来,细细一看线袜经灯泡高温烤焦了,星星闪烁,吓得我手忙脚乱一阵扑闪一身剧汗。

细节二,现代作家雪克当年长篇大作《战斗的青春》出版以后风行一时,各家报刊都以大版面加以评论。其中也有不少读者对小说女主人公许凤的牺牲颇有微词,认为应该“复生”。于是围绕她的生与死,展开了一场争议热闹非凡。我作为一个小学高年级读者,居然也跳出小说而关注这一新闻。天天看夜报、看日报——记忆当中,雪克最终“妥协”,下一个版本发行,果然许凤“活了”!为此,我专程去重看了一遍。

一个作家,竟然应广大读者诉求,而修正一个小说主人公的生死,似乎,仅此一家!

雪克著《战斗的青春》

第二波,应该是六十年代初叶:似乎有点灰色:那是因为周边图书馆畅销书基本都已看过,再则爱听评话历史故事的影响吧。我开始关注武侠小说。刚拿到《三侠五义》、《七侠五义》之时,内心的高兴劲儿几乎和八十年代中期单位图书馆终于轮到我借阅梁羽生的《萍踪侠影》、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一般惊喜万分!只是内容一点记勿住只晓得是本武侠加公案小说:包公断案!但究竟是哪三侠,哪七侠却至今历历——南侠展昭、北侠欧阳钦、双侠丁兆惠、丁兆兰、小诸葛沈仲元、黑妖狐智化、小侠艾虎!然后有《白眉毛徐良》(穿山鼠徐庆之子的故事)、《荒江女侠》。当年给我眼睛一亮的作家作品是慧珠楼主的武侠作品:《黑蚂蚁》、《黑蜘蛛》、《蜀山剑侠传》(一套七十多册)和一系列公案作品——《彭公案》、《施公案》。之所以说它“灰色”,那是由于当年武侠小说、公案小说,公共图书馆、新华书店是绝迹的,基本上都来自东昇里屋里厢。有的在“3号里”亲眷家里,有的则出自弄堂里的邻居家。

回望中,有这么一个小故事——为了觅书,我走进长城电影院对马路,老大房贴隔壁的沪江旧书店。那是一个一开间门面的旧书店:历史久远、三壁藏书,每一面图书顶天立地都排列至天花板。我端了一个梯子,专门爬上去寻觅,指望高处能有“外快货”发现。结果,高处无限暖——被我1.30买到一套《隋唐演义》,开心啊,我一路笑回屋里!满以为买到了一本配有好汉座次表的“好书”,抄到了说大书先生吴子安的“底牌”了。可细细一看,一场空欢喜——我听评话的历史故事来自《说唐》,而《说唐》完全不同于《隋唐演义》。更为懊丧的,《隋唐演义》出自蔡东藩,老先生文言色彩浓烈,行文严谨。对我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勿用功的学生而言:读来形同嚼蜡,一点看勿懂,从此深藏闺阁。

顾老师在青少年期间的摘录笔记(一),字体非常工整。

到文革年间,文艺作品基本人面不见,不只是屋里厢,公共图书馆都不见上架。所以一切借阅都出自邻居、同学,而且形同地下工作,连父母都得瞒——大人怕小囡闯穷祸。借书要求之低,已经到了:只要是书,都要看的地步!往往邻居朝四周眼角一扫,快速从裤袋掏出,我侧身快速塞入自家裤袋一声道谢立马返身“3号里”一窜头——就缺“暗号照旧”。

一趟,借到一本蜡蜡黄的书,前头短少百把页后头还缺尾巴,关照我一夜完工。我一个通宵夜车开下来,才算弄明白,是三十年代傅东华翻译的法国名著《基督山恩仇记》——这是沪上关于大仲马的大作比较早的译本之一。为此,我亢奋了好几天。

翻译家 傅东华 ,可惜未能找到他1940年左右翻译的作品照片。

为了“开源“,我广交书友多渠道觅书。“3号里”的一位表兄、“2号里”Z家的财大高材生和向明高中的大小姐,亭子间的J•H和“1号里”底层J家的女儿,还有横弄堂二楼W家二公子,构建起一个稳定的流通渠道。我更走出东昇里,包括家兄的高中同学,对马路的隔壁班同学不一而足——

清朝文人袁枚曾经在《黄生借书说》中说道:书非借不能读。一点勿错,回头来看我文革十年工夫不知看了多少书。可以说,全是借书成全了我:俄罗斯大文豪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笔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毕乔林、罗亭构成了“多余的人”系列,“二个斯基一个夫”的大作——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诸如《怎么办》,法国左拉的自然主义代表作《娜娜》、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美国德莱塞《嘉丽妹妹》、《美国悲剧》、《堡垒》我都曾一睹为快。我更学会了比较、选择——莫泊桑作品非李青崖翻译不可,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多夫》必须傅雷的,莎翁的“四大悲剧”、“四大喜剧”,乃至历史名剧,则需要朱生豪、孙大雨的版本,托翁的名著则应该高植了。否则,为何同样的世界名著,有的论斤买得到,有的价位却居高不下呢?

东昇里,早于06年便已“淡出”上海滩,可东昇里近百年的市井文化却牢牢地凝固在我的脑海之中:评弹、小说至今还是我的最爱:相厮相伴——

说来好笑,日内一个在读高中生上门来我处“讨教”,暑期推荐一些翻译小说以便“入门”!我信手开出一张“处方”:【法】福赛斯《豺狼的日子》,【加】阿瑟•黑利《钱商》、《大饭店》、《航空港》,【美】西德尼•谢尔登《天使的愤怒》,【美】欧文•肖《穷人与富人》。估计,纸质书会多一位善男信女!

顾老师在青少年期间的摘录笔记(二)可惜岁月流逝,大部分都已经散失了。

这就是石库门浸淫之下的“学问”,它来自东昇里市井文化,来自于东昇里市井文化生活。

——可东昇里,勿响

东昇里,却从此勿响!

探寻法租界的花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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