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地里的活儿

前几次来村里的时候,由于是冬天,地里积雪还没有融化,农活没有开始,村里的人还在舒服地过着悠闲的日子。

这次进村,刚好遇到春耕开始,那些在冬春时节喝酒吃肉、说着笑话、穿着整洁的村民全都像换了个人似的,男人们穿着沾有泥点的衣裤,脚上套着雨靴,骑着三轮车风驰电掣,胡子拉碴的脸全然不同于先前看到的模样。

女人们也没有时间花枝招展了,不是忙着在家做饭,就是包着头巾和男人一起下地干活。

整个村庄瞬间调整成“春忙”模式。

这个时候,白天进到村里,十有八九的院子都是大门紧锁,农时不等人,人们大多都下地干活去了。

我所在的这个叫喀克的村子里,聚集的大多是来自四川、广西等南方省区迁居而来的人们。

多年以前,这些因为生计流落到此的人们发现,在巩乃斯河畔这片芦苇荡遮掩着的土地上,由于盐碱高,种植别的作物都不行,唯有水稻长得好,而这也是南方人所擅长的。

于是,呼朋唤友,拖家带口,人们纷纷从各地辗转而来,开一块地,种几亩田,养几个人,日子就这样在辛苦的劳作中生出枝蔓,开出了花朵,吸引来更多的人。

今天,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村庄,外来的异乡人已经从每一个细节里逐渐融入当地。

很多东西都已物是人非,唯有每年按时种植水稻是不变的。

从原先种植的几亩,或者种植几十亩,到现在,大多人家都是种植上百亩,最多的种有七八百亩。

一种作物就这样成为神奇的吸引,成为人们无法舍弃的生命之核。

可是,在这一带,唯有喀克村的人种植水稻,除了水土和农耕经验的原因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种水稻太辛苦了。

虽有耳闻,但是真正体验到村人的辛苦还是在这次驻村之后,特别是和小陈一起整整一夜守水浇地的经历之后,更是深有感触。

那天晚上,我们来到陈大哥的家里住户,他和儿子刚从地里回来。

没有时间做饭,晚饭吃的是剩饭。不过,还挺丰富的,有清炖猪蹄、鲜切香肠,还有韭菜炒鸡蛋。看到我们来,嫂子又急忙拌了一盘蒲公英。

一起吃饭聊天,得知小陈吃完饭还要去地里浇地,而且要待一个晚上,我突然想去看看。

陈大哥同意让小陈带我去。

我内心有些小欣喜——多年以后,终于有这么一次接近父辈的生活方式,我能体会到曾经熟悉的感觉。

而且,这也是我驻村后第一次去地里。

说去就去,我急忙回到宿舍,翻出冬天穿的大衣,又套了两条厚裤子,还背上了强光手电,戴上帽子,全副武装。

天气预报里说的九级大风和大雨如约而至,坐在三轮车上,冻得瑟瑟发抖。

我有些后悔了,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反悔。

好在,三轮车驶出没多远,到了一个路口,我们下车穿过去。

一辆农用面包车在那里等着接应我们。

坐上车,暖气开得很大,瞬间暖和了。

同车的是小陈的老乡X。我们互相介绍之后,X说:“待在热被窝里不好吗,出来吃这苦?”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面包车顺着芦苇丛和次生林里弯弯曲曲的便道一路向前,尽管车灯打开了,但也照不了多远。车窗外风雨交加。

走了不久,遇见了同村的Y。他也开着车在地里浇水。

见面说了两句种地的事,大家商量着把一个闸门提升一下。站在水渠中央的水泥台上,用扳手拧动螺丝,由于使劲太大,手一滑,一个踉跄,Y滑到了渠水中。

水不深,但也足以将Y横躺着的时候淹没。就在我们慌乱中伸手要拉的时候,反应迅速的Y已经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又急忙爬了出来。

看着极速流过的渠水,我深吸了一口冷气。Y浑身湿透,还一边交代着浇水的事,一边被我们劝到车上去换衣服。

这个突发状况,让我对晚上守水的活儿有了些犹豫。

但是,他们好像并没有被特别的意外干扰,继续按照计划开始排查水况,哪一处水道不畅需要用耙子捞出里面的芦苇树枝,哪个地方水跑到排水渠去了要堵一下。

车一会儿停,一会儿开。我有自知之明地只负责打手电,干活根本插不上手,还会添乱。

沿着渠系一直走到地头,我们好像已经忘记了还在刮风下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今晚尽量多引水,多浇地。

小陈和X配合默契,一看就是长期合作过的,干什么活根本不需要招呼,一会儿在埂子上破口子,一会儿又去地头堵口子,只见头灯在闪烁,我帮不上忙,就在边上看着。

夜已经很深了,浇水的人还在忙碌着。除了小陈和X,他们说,这一片至少有十几人在各处忙乎,毕竟,现在的田地是最需要水的时候,能多浇就多浇。

好不容易,与浇水相关的事情基本忙完了,他们回到车上,我们开始一起“守水”——防止有人在上游截流,引水入田。

毕竟都是“80后”,我很快就和他们聊了起来。

说着各自的经历,说着关心的话题,说着自家的庄稼,说着某款时兴的汽车,某种通信资费套餐的优劣……

小陈家种着三四百亩地的水稻,家里有五六台农机,虽然都是二手的,但每年都能干不少活,旋耕一亩地50元,收割一亩地80元,除了干自家的活,每年还能给别人干几百亩地的种收活儿,虽然很辛苦,但收入还不错。

出去打工照顾不了家里,每个月的工资也攒不下几个钱,不像这种农耕日子,虽然汗水要摔八瓣地干,但是每年的收入相对集中,能存些钱,可以维持家中的大额开支。

浇水的时候,遇到了何大哥。春节来村里的时候,我就住在他家。

何大哥说,他穿了秋衣、夹克、棉衣等四件外套。“比冬天还穿得多”,一点都不像春节时,那个与我们在房间客厅里讨论厨艺、养生和十字绣的白净男人。

他开的是拖拉机,驾驶舱没有门,他带了铺盖和半瓶白酒,“后半夜冷的时候喝两口”。

日子摧枯拉朽,用它神奇的手将自己打扮成不同的样子,你看到这一面的时候可能永远无法想到另一面。

一整夜,小陈和X在不停地上车下车,紧盯着地里的水,偶尔会到前排座位上躺一会儿,他们把后排横座的长座位让给我,可以蜷缩在上面睡觉。

雨滴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芦苇荡里的风大得能感觉到车身在摇晃。

虽然不好意思,后半夜的时候,我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才发现,我的身边是两个备胎,身子下面是一个十字工具,混在一堆雨鞋、零件、农具里,我睡了一次印象深刻的觉。

辛苦,不是随口说出的一个形容词,也不仅仅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字,只有你亲身体验,才会有真切的感受。

早晨七点多,从车里走出来,看到昨晚浇水的地里水面宁静,路边的柳树倒映在水中,前几天整理出的埂子伸向很远的地方。站在地头,一夜的疲惫一扫而空,有的只是满足。

八点多,回到村里,在宿舍换衣服的时候,觉得很困。而小陈他们回家吃完早饭,又继续去地里浇水。

来到办公室,与胡大哥聊天,进一步了解了村里人种水稻的过程。

村里人一般是开春后,四月初左右能进地就开始旋耕土地,然后打埂子,浇水,再打封闭(遏制地里的杂草和秕子),再打埂子浇水,泡种子、撒种子。撒种子的时候,人要扛着几十公斤重的袋子从地头沿着水中的窄埂子往前传送,一条埂子有几百米。

我空手走在埂子上,都觉得站立不稳,更何况肩上要扛几十公斤重的种子。

这个持续劳作的过程大概一个月左右,是村里人最辛苦的时候。

过了这个月,就是打药、维护的活儿了。

在种地的活儿中,浇水算不上是繁重的活儿。

如果风调雨顺,直到十月底,将地里低头的稻子收获完毕交到加工厂,换成手里厚厚的一沓钞票,一年的繁忙才算告一段落。

这种周而复始的艰苦劳作既是村里人心里最累的时候,也是最开心的时候。

因为看得见摸得着的付出总有收获的时候,岁末的收获,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喜悦,它能冲掉所有的苦痛,沉淀成人们从不言说的记忆。(文/摄影 记者蔡立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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