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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人的成长家园

从事古籍整理出版专业编辑七年来，困扰我的最大问题是关于用字规范的问题，这也是困扰古籍整理专业年轻编辑的普遍问题。2013年国务院公布了《通用规范汉字表》，并附《规范字与繁体字、异体字对照表》，按说是有本可依的，但是实际审稿工作情况复杂，碰到的问题，却不能全部依照这些规范解决。换言之，这些规范存在可以商榷的地方。下面几个例字，是我个人在实际工作中积累的一点经验，愿与同行讨论，向前辈请教。所举例字均出自语文出版社2015年11月版《通用规范汉字表》附件1《规范字与繁体字、异体字对照表》（下简称《对照表》），为便于叙述，文中某些部分需要使用繁体字。

一、第94页0312宁（寜）[寕甯]

宁、寜在繁体字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字，读音不同，意思不同。

宁，《韵会》“展吕切”，音zhù。《尔雅•释宫》：“门屏之间谓之宁。”《礼记•曲礼》：“天子当宁而立。”注：“门内屏外，人君视朝所宁立处。”

寜，寜静。此字习见，不多赘言。

甯，《对照表》后有注说可用于姓氏人名。既然有注，会引起注意，当不会出错。其实甯作姓时读nìnɡ，如甯戚之甯，与读nínɡ的寧是两个不同的姓，姓名都要尊重名从主人的原则。有人针对2017年11月22日《今晚报》的《说不尽的“我拓我家”》撰文说，文中“宁书纶”“宁公”的“宁”均应作“甯”，作姓氏讲，甯和宁不是繁简关系，是非常正确的。

而“宁”字本义因为《对照表》中不曾出注，容易被人忽视。繁体字“宁”在出版物中被错改成“寜”者层出不穷，如某诗话中引诗：“仰惟當寧懷，益重在廷戾。”“當寧”，必是“當宁”之误。《对照表》中同样以“宁”为偏旁的第108页1254泞（濘）也有着高出错率。泞，《正韵》：“直吕切，澄也，澹也。”澹泞即澄淡之意。例如白居易《和顺之琴者》：“清泠石泉引,澹泞风松曲。”柳永《受恩深》词：“雅致装庭宇，黄花开淡泞。”这两个“泞”字，如果在繁体字出版物中，被改成“濘”，那就错了。柳词“黄花开淡泞”一句，某注本释为“菊花开在湿润的土地上”，显然是因不识“泞”字致误。同样还有以“宁”为声旁的“柠”字，这个字在繁体字环境里读chǔ，同“楮”（见《广韵》《集韵》），一种落叶乔木，树皮是造纸的优质原料，跟柠檬没有关系。这个字在简转繁的时候，容易错成“檸”。

二、第99页0616坏（壞）

张伯驹《素月楼联语》中收有二联。

蘇州泰伯廟，齊彦槐有聯云：“志異征誅，三讓兩家天下；功同開闢，一坏萬古江南。”

長沙天心閣有嵌字一聯云：“天地蒼茫，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心胸開拓，塊以視衡嶽，坏以視洞庭。”

北京出版社以简体字翻印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素月楼联语》，把“一坏萬古江南”、“坏以視洞庭”，改成“一抔万古江南”、“环以视洞庭”[6]，就是因为不识“坏”字所致。 

坏，《正韵》“铺杯切”，音pēi，意为小土丘。《尔雅•释山》：“山再成曰坏，一曰山一成。”又陶瓦未烧曰坏，音pī，同“坯”。《后汉书•崔骃传》：“坏冶一陶,群生得理。”又《集韵》蒲枚切，音péi。以土封罅隙也。同“培”。《礼记•月令》：“仲秋，蛰虫坏户。”

壞，形声字，从土，褱（huái）声，仄声字。本义建筑物倒塌毁壞（古代多以土建房屋，故从“土”），后引申出毁、败之意。繁体字中“壞”与“坏”是音义都不相同的两个字。“坏”，形声字,从土、不声。本义为土丘，后引申出封、培等义。诗韵属上平声十灰韵。范成大《长安闸》诗：“是间袤丈许，舳舻蔽川来。千车拥孤隧，万马盘一坏。”即押此韵。又某出版社版黄仲则《太白楼和稚存》：“凡今谁是青莲才，当时诘屈几穷哉。暮投宗族得死所，孤坟三尺埋蒿莱。吁嗟我辈今何为，亦知千古同一抔。酒酣月出风起壑，浩浩吹得长襟开。”“一坏”误作“一抔”，乍看不容易发现，因为“一抔”字义也讲得通。但是仔细一看韵脚，就知道“一抔”不对了，因为“才、哉、莱、坏、开”叶韵，作“抔”则不叶。

天心阁联中的洞庭，当指洞庭山（君山），而非洞庭湖。君山，古称洞庭山、湘山，是八百里洞庭湖中的一个小岛，由大小七十二座山峰组成，被“道书”列为天下第十一福地。这副对联以极端的夸张来形容天心阁之高，登上天心阁心胸开阔，再看衡山和洞庭山都成了小土块（塊）、小土丘（坏）。改成“环”则不通。泰伯庙联，上联“三让两家天下”，对下联“一坏万古江南”，“三让”对“一坏”，让是动词，所以此处“坏”也应该是动词，意同“培”，是培建、奠定之意。但同时又作名词，一坏，双关指泰伯墓。既赞泰伯开创了江南的万古基业，又誉泰伯万古不朽，可谓巧妙工切。“一坏”改“一抔”，意思虽勉强通，但已逊色不少。退一步讲，即使通也不能随意改。

又某出版社陈去病《浩歌堂诗钞》卷二有一首《辑陆沈丛书初集竟题首》：“胡马嘶风蹀躞来，江花江草尽堪哀。寒潮欲上凄还咽，残月孤明冷似灰。誓死肯从穷发国，舍身齐上断头台。如今挥泪搜遗迹，野史零星土一壞。”末“壞”字必误，因此首七律押上平声十灰韵，而“壞”字为仄声字，于律不合，于意亦乖。疑当作坏，检百尺楼丛书刻本《浩歌堂诗钞》，果是。

寜→宁、壞→坏，本来不相干的两个字发生联系，是汉字简化引起的，“寜”简化成“宁”，“壞”简化成了“坏”，都忽略了该简化字字形本身的字义。在现代汉语中，坏、宁的本义用的已经不多，但是在古籍整理时却不鲜见，要引起足够的重视。这种类型建议应该在《对照表》中加个注，给大家提个醒，那么古籍整理中此类错误就会少一些。

三、第98页0531并[併並竝]  

並，读仄声，诗韵属上声二十四迥韵。《集韵》：“部迥切。”字义：“全、皆、都、比並”。杜甫《渼陂西南台》：“知归俗可忽,取适事莫並。身退岂待官,老来苦便静。况资菱芡足,庶结茅茨迥。”老杜另一首《谒先主庙》：“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孰与关张並，功临耿邓亲。”以上两首杜诗中“並”字处，按律应为仄声字，切不可改成“并”字，改即错。又论及汉语音韵时提到的“帮滂並明”、“並母”，“並”字也不可改成“并”。

併，读仄声，诗韵属上声二十三梗韵。多用于动词“兼併、合併”中。併另有“竞、屏”之意，不再展开细说。

以上仅就近体格律诗中三字的不可相互替代举例。其实并、並、併三字有丰富而细微的区别，如果都用并来代替，是不可以的。所以《对照表》把並、併单纯地归为并的异体字，值得商榷。

四、第107页1148凭（憑）

按凭、憑二字读音不同，意思亦有差异。凭，诗韵中平仄两读，同属下平声十蒸韵和去声二十五径韵。一读扶冰切，一读皮证切，意思都是“依几也”，靠在几上，是比较实的动作。憑，“扶冰切，托也”。只读平声，诗韵属下平声十蒸韵。多虚指，是抽象意义上的凭依，如“憑據”之憑。凭、憑不能仅仅看成是繁简字的关系，在古籍整理中，更不能为了统一而把凭字统改成憑。比如史达祖《双双燕》结句“日日畫阑独凭”，凭即不可写成憑，否则于律不合，因为此词押仄韵，末句格律为“仄仄仄平仄仄”，而憑为平声字。晏幾道《清平乐》：“此後錦書休寄，畫樓雲雨無憑。”此处需要一个平声字，而且这个憑是虚指的“憑據”，所以不能写成凭字。齐己《寄孙鲂秀才》：“吟窗晚凭春篁密,行径斜穿夏菜齐。”揭傒斯《和傅与砺近日》之一：“棐几看云凭,衡门罢月关。”这两首诗中的凭，要求是仄声字，故不能改成“憑”，改即错。

五、第107页1172采[採寀]

采，甲骨文写作

，上面是一只手，那么採再加一只手就没有必要了（造字法中叠床架屋之例不少）。“采采芣苢”，如果写成“採採芣苢”就会让人觉得别扭。所以採用采代替是完全可以的。但是寀却不能统改成采，这是两个不同的字。

寀，寮寀也。同官为寮，寮后来写作僚。在这个意义上，不可用采代替。行文至此，顺便比较两组形近字：“釆采”“宷寀”。釆，读biàn，是“辨”的古字。象兽爪分别之形，义为辨别；采是动词采摘。以釆为偏旁的“宷”字，读shěn，“宷”是“審”的异体字。有些人根本不知道“釆”字的存在，所以也就不认识“宷”字了。

明代江西铅山籍进士，朝廷重臣费宏之弟，字子和，名和字相关，取“和于同僚”之意，所以名字应该是费寀，而不是费宷，但在《明史》里面“费宷、费寀”两见（指同一人），在中华书局版的《弇山堂别集》里面却自始至终误作“费宷”，都是因为未能分辨宷、寀之故。

六、第132页3152旗[旂]

旗、旂也是两个不同的字，韵部不同，字义亦有区别。上海古籍出版社《清诗话三编》收《应体诗话》里面论述二字之别甚清，可参考：

《唐韵正》曰：“旂，古音芹。”《说文》：“旂从㫃，斤声。”徐锴曰：“斤、旂近似，声韵家所以言傍纽也。”然《诗•鲁颂》“旂”与“芹”叶，《小雅》“旂”与“晨”叶，以《说文》“斤声”考之，此字原有斤音，非傍纽。又《说文》旂从斤声，训旗有众铃，以令众也；旗从㫃，其声，训熊旗五游，以象罚星，士卒以为期也。析旂、旗为二，况司常熊虎为旗，交龙为旂。左氏“三辰旂旗”，画异物，建异名，章识虽通，制度自别。国制，满洲及蒙古、汉军，以八旗分隶属，讹作旂。司马温公旂、旗相近，早论之矣。

旂，《说文》：“旗有众铃以令众也。……从㫃斤声。”《尔雅》：“有铃曰旂。”诗韵中属上平声五微韵。旗，《说文》：“熊旗五游，以象罚星，士卒以为期。从㫃其声。”诗韵中属上平声四支韵。旂、旗形状不同，所画图案不同，使用场合不同，二字只能算近义字，不能算异体字。

李商隐七律《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王安石《长垣北》：“揽辔长垣北，貂寒不自持。霜风急鼓吹，烟月暗旌旗。骑火流星点，墙桑亚戟枝。柴荆掩春梦，谁见我行时。”这两首即用旗字，押四支韵，此处“旗”不可改为“旂”（当然一般也不会改，因为旗被认为是正字）。

杜甫五排《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韵》：“往年朝谒断，他日扫除非。但促铜壶箭，休添玉帐旂。动询黄阁老，肯虑白登围。”王安石《忆昨诗示诸外弟》：“时时凭高一怅望，想见江南多翠微。归心动荡不可抑，霍若猛吹翻旌旂。”上面两首押五微韵，出现在韵脚部位的“旂”，如果被用旗字来替换掉（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大家都认为旗是正字），那么原本押的工整的五微，就突然有一个变成了四支而出韵，不可不谓厚诬古人。又孔子弟子有荣旂字子旗，如果“旂”统改成“旗”，那名与字就不能分辨了。

《对照表》里面存在的问题还很多，限于篇幅，不再胪列。古籍整理中的显误，明眼人会发现错误，而这种差别不大的渐变却容易蒙混过关。若干年后，若古籍已不存，而整理本还在，则以假作真矣。我始终认为古籍整理出版的要义在于使难得一见的古籍化身千亿，使广大读者容易获得。它的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信。而不是把一些异体字统改成所谓的正字，使更多人容易看懂。当然“烟煙”“鄰隣”之类，除了字形之外意义完全相同的纯粹意义上的异体字（异形字）但改无妨，但是这种异体字太少了。大多数“异体字”都或多或少存在差异。清代考据家说“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就是因为他们妄改。如果我们本着“不错、统一”（有时强求统一则难免出错）的编辑原则“统改”下去，那么今天的古籍整理也会让古籍渐渐失去它的本来面目。我希望有关部门组织相关专家研讨出台一个针对古籍整理的规范字表，也希望出版社能允许部分“异体字”的存在（其实有时候只有正确区分和使用这些异体字，才能更准确与规范地表达），不要强行统一，妄增讹误。而且呼吁编辑同仁们慎用统改。

来源丨编辑学刊

作者丨祝伊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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