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继8月28日完成国际上第一台窒息性胸廓发育不良综合征微创手术后,我们于9月13日完成了第二台相同的手术,并取得了巨大成功。本文将详细记录了患儿从入院到出院的整个救治过程。

引子

阿婷来自江西,今年9岁,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阿婷的妈妈带她走进我的办公室时,她穿的是高领的小旗袍,衣服裁剪得非常合身,衬托出很灵巧的身材。不仔细打量,很难想象出她竟然是个患有严重畸形的孩子。

阿婷患的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疾病,医学上称为窒息性胸廓发育不良综合征。这种病主要的特征是胸廓骨性结构发育不良,严重限制肺的发育,并影响患儿的呼吸。这种疾病甚为凶险,患儿一般在出生时就会存成胸廓狭小,呼吸受限,绝大多数孩子在婴儿时期就会夭折。有幸活下来的也都会反复患病,几乎离不开医院。孩子一旦得了这种病,全家人都会因此而遭受煎熬。但是,这样的孩子即使度过了最危险的婴儿期也不会长命,极少数可以活到成年。

阿婷的爸爸妈妈在珠海打工,哥哥在珠海读技校,阿婷自己在老家与奶奶住在一起。由于长期患病,阿婷经常要住院,妈妈不得不经常穿梭于珠海与江西之间,当然,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奔走于国内各地的大医院中,她不想放弃,她希望有人能救她的孩子。

在阿婷的妈妈找到我之前,她曾经到过国内多家顶级的医院看病,也见过了几乎所有最著名的医生,他们有儿科大夫,有胸外科大夫,有骨科大夫,还有老中医,但最终都表示无能为力,有的医生甚至直接告诉阿婷的妈妈,这病就是绝症,没有人能治。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阿婷的妈妈都会极度痛苦,但她并没有绝望,她不住地打听,相信总有医生能救她的孩子。

第一次见到阿婷是一年前,当她的妈妈带着她来到我面前时,我被孩子和这个家庭的不幸深深感染,我告诉阿婷的妈妈,我会竭尽我的全部所学,一定要救这孩子的性命。阿婷的妈妈被我的话感动,暂时回家,等待我做足准备,好救她孩子的性命。

窒息性胸廓发育不良综合征是一种非常束手的疾病,到目前为止,只有国外极少数医生做过一些尝试性的手术,且均为开放性的姑息手术。这样的手术损伤大,效果差,且不可能从根源上根治这种疾病。而等到后期,如果需要再做手术的话,前期的手术将给后续治疗带来极大障碍,使接下来的治疗几乎无从下手。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些手术的预后均不理想,几乎没有患者因为接受手术而获得正常寿命。国内关于此疾病的治疗更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一个医生做过相关的手术。

在接诊阿婷之前,我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工作。但是,我做过类似的手术,比如单侧胸廓发育不良、继发性胸廓凹陷等手术,这样的手术虽然与窒息性胸廓发育不良综合征的手术不同,却可以为其治疗奠定基础。正是因为以往有了扎实的工作基础,使我对此疾病的治疗充满信心,相信自己一定有能力完成手术。

去年阿婷与妈妈回去后,为了使手术切实可行,我做了大量的准备。我先是查阅了国际上几乎所有关于此病的文献,对相关的发病理论和治疗方式进行了深入研究,然后结合以往我自己完成的相关手术经验进行总结分析,最后终于发现了这种疾病真正的致病机理,在此基础上,设计出了最为理想的手术方法。

今天6月份,阿婷的妈妈联系我,问我何时能给孩子做手术。当时的手术条件已经成熟,但因为6、7、8三个月份的手术量过大,没有办法腾出精力专门完成这种高难度的手术,于是我告诉阿婷的妈妈,让她等到9月份再过来手术。

在阿婷前来手术之前,另外一个来自惠州的孩子家长与我联系,也希望能尽早给孩子手术。经过充分的准备,今年的8月28日,我用最新设计的手术方法先为这个孩子实施了微创手术,手术获得巨大成功。这是中国的第一台窒息性胸廓发育不良手术,同时也是国际上第一次使用微创技术完成的手术。手术成功后,国内媒体做了广泛的报道,不少患者通过各种方式与我联系,纷纷表示想尽早给孩子们做手术。

阿婷的妈妈也时刻在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一天她通过微信告诉我说,她看到第一例手术成功的消息后一夜没有合眼,孩子的爸爸半夜出去买了瓶酒,回来后告诉她说,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高兴过,就想喝酒。

我理解做父母的心中的感受,这无形中给了我更大的力量。我告诉阿婷的妈妈,做好准备,尽早过来手术。

9月10日,星期一,住院第1天

阿婷在妈妈的陪伴下一早过来住院。妈妈一只手拖着很大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拎着挺大的一个包裹,阿婷没有闲着,踩着滑板车进了我的办公室。母女二人不像是来住院做手术,倒像是过来旅游。

时隔一年再次见到阿婷,她的个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虽然已是9岁的孩子,但由于疾病的缘故,外表看着却像个5、6岁的小乖乖,让人心生爱怜。这么弱小的孩子,在她生命的这9年中,也许每一分钟都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我非常清楚她经历的一切。

阿婷对我没有任何陌生感,这可能源自我对她的态度。如果我一见面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学究或者所谓的专家的话,这弱小的孩子是不敢亲近我的。她进门的那一刻,我起身把她的拉到我身边,抚摸她的脸蛋,与她聊天,把她抱在膝上,她温顺地靠在我胸前。我的天啊,那一刻,我整个心都融化了,我没有觉得她是我的小病号,倒是感觉她是我的女儿。

其实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会在现实与虚无中恍惚,偶尔觉得她是我的病人,但更多的时候却会把她当做亲人,就如自己的女儿。

那天她的妈妈在一旁给我俩拍照,后来我把照片分享到朋友圈时,很多朋友都在惊呼,说我们俩像父女。我仔细端详那张照片时,看她那令人心痛的眼神,再看看我当时的表情,我在想,不管外表是不是相像,至少这眼神传递的信息是一样的。有朋友说我的眼里透出的是坚毅,是果敢,是必胜的信心。而我自己看到的,却真如另外一些朋友所言,完全是对这孩子的心疼。

图1,阿婷与我第一次合影。

我安慰了妈妈,哄着孩子,让主治医生龙伟光和王文杰办理了住院的手续。阿婷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住院将意味着什么,因此丝毫不把自己当成病人。医生护士都喜欢她,我更是宠着她,于是这科室几乎成了她的家,我的办公室更成了她自己的房间,她一会跑到我的办公室玩,一会开着她的滑板车在走廊里兜风。看她开心的样子,我一边做事,一边感到欣慰,我不想让这孩子因为要住院接受手术而有任何的恐惧。

当天住院后,只给她安排了X线和心电图检查,这些检查不疼不痒,她并没有感受到手术前准备真实的含义。这一天的她,估计真的把做住院手术当成旅游了。

图2,阿婷没有感到住院的恐惧。

图3,住院的当天还在写作业。

图4,才穿上病号服的阿婷,似乎觉得很新奇。

图5,医院的快餐似乎很好吃。

9月11日,星期二,住院第2天

这一天我非常忙碌,在手术室做了一整天的手术。手术结束时已经很晚,下班后到病房看她,她和妈妈大约是出去吃饭了,没看到人,我直接下班。回到家时还在惦记,不知道这孩子术前的检查是否已经做完。

这一天安排的检查是CT检查。晚上突然想到这件事,便打电话向龙伟光医生询问,他说已经检查完毕,我这才放心下来,但突然又揪起心来。由于CT检查做的是增强,而且需要做胸廓的三维重建,这样的检查需要打针,要注射造影剂。想到打针的操作,心中即刻开始心疼起来。我在想,第二天的滋味一定与第一天不同,这孩子大约应该感受到住院的真正滋味了。想想她了弱小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阿婷的手术初步安排在星期四。接下来的一天要做术前准备。手术重大,术前准备必须精细。在睡觉前,我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

9月12日,星期三,住院第3天

这一天周三,安排了10台手术,这注定又会让我在手术室度过一整天。考虑到接下来的一天就要给阿婷做手术,我一早到了她的病房,当时才早上7点钟,而她的病床却空着,我没有看到阿婷和她妈妈。问病房其他病友,大家说她们俩一早出去吃早餐了。这让我感到甚是遗憾,不过去手术室之前我还是想见见这孩子,一方面是想看看手术准备的情况,另一方面是想好好安慰一下孩子,也安慰一下她的妈妈。

一直等到8点半,眼看当天的手术要开始了,我又来到病房,母女二人依然不在,我只好赶去手术。

为了准备好阿婷的手术,一早我已经交代龙伟光和王文杰医生,要把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完毕,不能有任何差错。手术间隙我反复核查了手术前的准备工作,直到确保万无一失才放心。

当天的手术一直做到晚上10点半才结束。手术做完我已经精疲力竭,回到科室时,没有进办公室,我直接到了阿婷的病房,病房的病友尚未熄灯,阿婷的妈妈躺在床头睡着了,阿婷睁着眼睛听别人说话,自己并没睡。

我走进去的时候,阿婷立即冲我微笑,她的妈妈也醒了。此时的孩子显得尤其柔弱,像个真正的患儿了。看着她的样子,想到第二天的手术,心中突然又心疼起来。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说:“你要乖一点,早点睡,明天的手术不会疼,叔叔要亲自给你做,会做得很漂亮,睡一觉手术就做好了,做了手术就可以马上回去上学了。”孩子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而此时忽然发现,她眼里竟然流出了眼泪。

哎,一个九岁的孩子,怎可能不知道手术意味着什么?她不可能不害怕。但这孩子很懂事,她懂得掩盖自己的恐惧,她是不希望她的妈妈或者不希望我知道她的恐惧。很显然,在这种最需要帮助和安慰的日子里,她把我当成了亲人。

当天回到家中已经到凌晨,由于非常疲惫,回到家倒头便睡,梦中竟然梦到了阿婷的手术,梦见手术非常成功。半夜醒来时,心中很是欣慰。

9月13日,星期四,住院第4天

早上6点起床,6点半来到科室,然后直奔病房,阿婷尚未睡醒,她的妈妈已经起床。我告诉她说,手术已经安排好,是第二台。我交代了需要注意的事项,阿婷依然在熟睡,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离开病房,去做手术的准备。

这一天本来安排5台手术,考虑到阿婷的手术可能会很大,于是将另外两台挪到了周五。当天的第一台手术患儿只有4岁,由于手术简单,且年龄较小,因此放在第一台完成。第一台手术做的是Wang手术,20分钟完成操作,经术后一些特殊处理后,9点多便结束了一切工作。

接下来要为阿婷做手术了,我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挑战。

为了消除阿婷的恐惧,我亲自去手术室门口接她。我过去的时候看到她和妈妈坐在在门口的木沙发上,阿婷穿了一件很大的病号服,蜷缩在沙发上,下面盖着被子。看到阿婷的模样,想想马上要做的手术,我的心中充满太多的不忍。但此时的我是个医生,在这个孩子面前不能表现一丝一毫的不坚强。我努力鼓励她,安慰她,然后牵着她的小手,与她一起走进了手术室。

图6,在手术室门口与安慰阿婷。

走在手术室的走廊,我的心情甚是复杂。有一刻我竟然在想,我是带着这孩子一起走进考场,这将是对我俩共同的考验。我又想到了那句俗话: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一刻,我好似走进战场,带着自己的女儿。

图7,拉着阿婷走在手术室的走廊上,我感觉是带着女儿一起进考场,后或者是上战场。

图8,拉着阿婷进入手术室,她被吓坏了。。。

进了手术室,我担心阿婷会害怕,一边安慰,一边把她抱到手术台上。我给她解释说,等下只需要打一个针就会睡觉,不会疼。护士姐姐问她怕不怕打针,她说不怕。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微笑,但笑得极不自然,我知道她在掩饰恐惧。

图9,把阿婷抱到手术台上。

图10,抱上手术台,一边安慰。

图11,安慰即将手术的小宝宝。

护士开始打针的时候,她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她把我当成了手术室里唯一的亲人,从她手的力度我知道,她很疼,疼得厉害,那一刻,我感同身受,好像针扎在我自己身上。

我抚摸她的额头,安慰她,鼓励她要勇敢,然后看着她随着麻醉药物的注入而渐渐睡去,我真怕她会永远这么睡去,而能让她醒来的只有我,我必须用我最大的力量,用我所有的学识,用我最好的技术,用我的一切,让她重新醒来。我必须拯救这个生命。

我迅速组织我的助手准备手术,他们是龙伟光,王文杰,还有蔡斌医生。我需要稳定自己的情绪,我告诉自己,接下来,我必须牢记自己的身份,我是救这孩子命的医生,我是她的救世主,我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我必须坚强,镇定,必须聚精会神,我必须成功,没有退路。

图12,手术开始,我和我的助手们开始紧张工作。

图13,我在竭尽全力,挽救孩子的生命。

手术按照预先设想的方案进行,有条不紊,进展顺利。大约2个小时过后,手术顺利完成。这意味着中国的第二台窒息性胸廓畸形手术获得成功,我再次创造了奇迹。

阿婷的手术终于成功,我本可以放松心情,好好庆贺一番。但是,由于阿婷长期缺氧,术后的复苏却出了问题。麻醉停止后,阿婷一直无法苏醒。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她依然紧闭双眼,没有任何知觉。我感到事态严重,逐渐紧张起来。麻醉医生同样紧张起来,上级医生和主任都过来处理,尽管所有可能的措施都用了,阿婷依然没有反应。我的心情格外沉重。脑子里不断出现各种不祥的画面,看着沉睡的阿婷,我不能接受她就这么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紧张到了极点,我在心中不断为这可怜的孩子祈祷,企盼她早点醒来,再对我微笑。

谢天谢地,1个小时过后,阿婷终于有了知觉,先是动了动睫毛,然后开始呻吟,再接着是开始哭。这可怜的孩子终于不再用笑容掩饰她的痛苦了,我这个医生也无法掩饰我的情绪,当着满手术室人员的面,我的眼里噙满泪水。

阿婷先被送到复苏室,生命体征平稳后,再被送到我们科自己的监护室,我总算放了心,舒了口长气。

图14,回到监护室的阿婷。

接下来我还有一台成人漏斗胸手术要做。等我很快做完,我换了衣服,匆匆忙忙来到监护室,阿婷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满脸的倦意。我俯身下去,她睁眼看到我那一刻,脸上艰难地露出微笑。我摸着她的额头,告诉她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她说渴得厉害,很想喝水。护士交代一定要等到术后6小时才能喝水,那时并没有到6小时。按照规定是不能喝的。而此时的阿婷在苦苦央求,她不再伪装,她回到了自己,她让我看到她是个孩子,很弱小,很任性,很痛苦。

图15,一回到病房,便到监护室看望阿婷。

图16,我在喂阿婷喝水。

看着如此痛苦不堪的孩子,我这个医生竟然没有原则了,我毫不犹豫地拿来她的杯子,直接把管子放到她嘴里。阿婷开始大口地喝,闭着眼睛,很享受。那一刻,我感到很幸福,我忘记了我是她的医生,我把她当成了我的女儿,我必须宠着她,凭她任性。

劳累了一天,我到晚上7点钟才回去。下班前,我又到监护室看了阿婷,生命体征平稳,阿婷已经睡去,我反复交代了值班医生和护士,才下班回家。

9月14日,星期五,住院第5天

整个一天我都在手术室,手术一直做到下午。手术结束后,我第一时间到了监护室。阿婷病情已经稳定,没有什么不舒服。考虑到接下来是周末,我可能不会再回来看她,于是便反复交代值班人员,务必关照好这个特殊的小病号,然后才放心回家。

9月15,16日,周末,住院第6、7天

周末的两天虽然没有上班,但一直挂念着阿婷。尤其星期天的一整天,由于台风“山竹”光临广州,弄得我总放不下心来。几次打电话到科室了解情况,值班人员为了让我放心,专门发图片给我,看到阿婷一切安好,我才放下心来。

图17,医生传给我的图片,阿婷一切安好,我才放心。

9月17日,星期一,住院第8天

早上6点20分来到科室,换工作服后直接进监护室。阿婷已经醒来,妈妈坐在一旁。看到我进来,阿婷非常开心。问她有没有想我,她说想。问她有多想,她说很想。我相信她说的都是实话。经历过手术煎熬的她,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情感。我拉着她扎着针的手,告诉她说,其实我也很想她。她咧着嘴开始笑,笑得傻傻的,像个傻妞妞。

阿婷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可以搬出监护室。我为她安排了一个安静的房间,搬到普通病房的阿婷,也感到了自己病情的减轻,整个一天的情绪都好了起来。

图18,才搬出监护室的阿婷,很虚弱,但情况显然比之前好了很多。

9月18日,星期二,住院第9天

上午要外出开会,一早来到病房看阿婷,尚没有起床,睡得很香,她的妈妈也不在,没有打扰她便匆匆离去。

中午开会回来,看她坐在床上吃饭,吃得挺香。问她好不好吃,她说好吃。然后问我要不要吃,十分客气的样子。我说不用了,谢谢。她竟然顽皮地说我:“不要客气嘛!”一时间我糊涂了,不知道是她客气,还是我客气。

图19,正在吃饭的阿婷。

9月19日,星期三,住院第10天

一早来到科室,手头有好几个文件要处理,然后便是交班,接着接诊了几个病人,非常忙,忙完后马上准备手术,手术前没有时间去看阿婷。

当天共完成3台手术,第一台是来自甘肃的4岁漏斗患儿,第二台是来自香港地区的鸡胸患者,第三台是一个12岁的漏斗胸患儿。3台手术并不复杂,但一直到中午才结束。

从手术室回到科室,路过大厅时,眼睛突然晃到一个小女孩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一眼认出是阿婷,然后赶紧过去问候。这是手术以后她第一次下床,第一次走到大厅活动,这一幕让我喜出望外。

阿婷逐渐在康复,康复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我问她怎么走过来的,她说是妈妈扶着她走过来的。我问妈妈在哪里,她说妈妈出去买饭了。再问她还疼不疼,她说不疼。我扶她起身,让她走几步。她照办,除了因为胸口依然有不适而不敢挺胸外,一切都正常,这让我倍感欣慰。

过来一会,她妈妈拿着快餐过来,一看到我就满脸笑容。我让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为阿婷打开饭盒吃饭。我挤到阿婷的椅子上,与她坐在一起,阿婷挨着我坐下来,然后很客气地问我要不要吃,我说不要了,她微微一笑,然后开始大口吃东西。阿婷的胃口好起来了,甚至比手术前都好,她告诉我说:“我有点饿了,叔叔。”我回答到:“那就把嘴张大点,再大一点,大口吃。”她嘿嘿笑起来,果然把嘴张得很大,但只是吃了一小口。她还没有完全康复,不可能大口大口地吞咽。

图20,坐在大厅里的阿婷。

阿婷一边吃饭,妈妈一边与我聊天。她说孩子今天很想我,本来想过去敲我办公室门的,妈妈怕影响我工作,就制止了阿婷。

手术后几天的折磨,让阿婷似乎变了很多,她一下子似乎成熟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个天真的孩子。很显然,她开始留意我与她身份的不同了,这让她开始对我客气,不再当做自家人。这种表现与刚来时候的表现完全不同,那时候她无忧无虑,想法单纯,极其简单,只是觉得我人好,便把我当做了亲人。但病痛的折磨让她很快懂事,竟突然间长大,于是我和她之间似乎有了距离。这种距离让我渐渐觉察出来时,又开始心疼着孩子了。

那天我问阿婷:“阿婷乖,给我当女儿吧,你同意吗?”她开心地笑着说,同意同意。我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当然希望有我这样一个能救她性命的爸爸。但我又分明感觉到,她自己都没有觉得这想法会很真实,她知道,我不可能把她当成真正的女儿。她有自己的爸爸,那个亲爸爸不是医生,而是个极其普通的男人,那男人在珠海,在帮人打工。

阿婷的妈妈笑着告诉我说:“阿婷其实非常依恋你,你不来的时候总是说起你,说你真的好,就像她的爸爸一样疼她。”

我相信孩子不会骗我,知道阿婷的妈妈说的也都是真话。但现实一直在教育这孩子,让他对现实不能抱太多的幻想。

下午下班前再到病房看阿婷,妈妈在床头睡着了,阿婷自己在用红外线灯烤伤口。她一看到我,我便赶紧伸出一个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她不要出声,以免惊动妈妈。她很聪明,小声和我打招呼。

由于灯离她很近,烤得她满头大汗,我拿了纸巾给她擦干净,然后再拿来纸巾放到她手里边,低声告诉她等下再出汗的时候自己擦,她点头同意。我与她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担心惊动妈妈,便悄悄离去。走的时候妈妈依然在睡,她这些天累坏了。

9月20日,星期四住院第11天

早上过去看阿婷,面色不是太好。阿婷的妈妈说晚上有些疼,孩子一直没有睡。我为她做了检查,没有发现大问题,一切正常,疼痛可能与活动量增大有关。我告诉妈妈和阿婷,要好好休息,休息好久没事了。阿婷点点头,说好的。

关于阿婷疼痛的问题,尽管我知道并没有大的问题,但依然很是担心。下午开了整个下午的会。由于不放心阿婷,下班前再去看阿婷。她坐在床上,问她还疼不疼,她说不疼。我终于舒了口气,放心下班回去。

9月21日,星期五,住院第12天

上午来到阿婷的病房,妈妈刚给她洗完头。我问昨晚又疼没有,回答不疼。阿婷精神显得很好,护士小邱姐姐给她拿来了吹风筒,吹完头发,我开始给她做检查,切口愈合得很好,我干脆揭掉包扎切口的纱布。再看颈部静脉插管,也没有必要再放置,于是让小邱护士将管子拔掉。操作完毕,阿婷身上所有包扎的敷料都不存在了,她离完全康复越来越近。

图21,妈妈在为阿婷吹干头发。

图22,小邱护士给阿婷拔掉静脉插管。

此时阿婷越来越不像个病人了。那又宽又大的病号服显得格外别扭,我问阿婷想不想穿自己的衣服,她告诉我说想啊,还想玩自己的滑板车。我问她车子在哪里?她指指墙角,我看到她的滑板车孤零零地在门后放着。车子闲下来很久了,这孩子也该康复了,车子需要它的主人。

图23,阿婷的滑板车,静静地停在门后。

接下来的三天将是中秋节假期。阿婷的治疗大部分已经结束,只剩下一些口服药。一般来说,这样的状况是应该出院的。由于病房床位极其紧张,这样住下去也没有必要。但是,考虑到她不能马上赶路回去,为了安全,我决定把她留下来,等节后再出院。

阿婷的妈妈说出院后要把她送回江西老家。老家那边没有高铁,只能坐火车。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路程。要想安全回去,阿婷必须再康复几日,不然身体肯定会吃不消。

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阿婷和妈妈注定不能回家和家人团圆了,在病房过这个节日,倒是有特别的意义。

下班准备回家,脱了工作服本来想直接下楼,但依然不放心阿婷,就又到了她的病房。病房里另外还有一个患儿,那个患儿和妈妈挤在床上睡觉。阿婷的房间里有个凉台,凉台上有一张床,阿婷的妈妈在凉台的床上睡觉,阿婷自己睁着眼睛,正在烤红外线灯。我过去时,阿婷伸手指着灯低声告诉我说:“这个没用用,烤不到。”我伸手试了一下温度,灯是热的,但距离太远了。我告诉阿婷,千万不要出声,不然会把其他人都吵醒。她很乖,故意低声告诉我说,好。

灯的脖子可以调整高低长短,但由于阿婷躺的位置太低,我调了好一阵效果都不是很好。后来我干脆将灯放到凳子上,而效果更差。我只好又放回床面的架子上,但担心灯会倒下烫着孩子。这时候最需要大人在旁边看护。而阿婷的妈妈在另外一张床上睡觉,看她那疲惫的样子,又不忍心叫醒,于是便坐下来,一边和阿婷聊天,一边用手扶着红外线灯。

那一刻,我并没有穿工作服,我坐在孩子床边,扶着灯帮孩子做治疗,我不再是这个科室的主任,不再是医生,而成了孩子的家人。

我和阿婷开始聊天。问她有没有下楼,她说没有;问她为什么,她说妈妈担心,怕身体不舒服;问她自己想不想,她说当然想。我说好,明天一定要她下楼去玩,如果妈妈实在担心,就拿科室的轮椅推着她下去。她问我什么是轮椅,我说就是平时那些老爷爷老奶奶坐的那种椅子,她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说自己也成老爷爷老奶奶啦。

我俩正聊天的时候,门被敲了一下,随后被打开,进来了我们科一群护士,她们是下班前做病房的例行巡视。

护士们一看到我,而且看我没有穿工作服坐在孩子的床边,都感觉吃惊。一个实习护士走到床边开始对我高声说话:“不用再烤了,时间已经到了。”

这护士应该是负责给孩子做烤灯治疗的,之前可能使把灯打开后就走了,但是不是烤到部位肯定不知道。

从她和我说话的语气我能感觉到,她没有认出眼前这个没有穿工作服的男人,恰好是这个科室的主任,她一定是把我当做孩子的爸爸了。

别的护士听到这个实习护士和我说话,都开始笑,我也笑出声来。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这孩子的爸爸?”她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她爸爸是谁啊?”别的护士赶紧提醒她:“别胡说啦,这是我们的主任啊!”经大家这么一说,实习护士似乎明白了,脸一下子红起来。我也笑了起来,当时想,如果换了任何一个陌生人,如果看到我照顾孩子的样子,肯定都会那样想我的。这姑娘来我们科时间短,还没有认识我这个帅男人,一切正常,我倒是很享受被误以为这孩子父亲的感觉。

被别人误解成了阿婷的父亲,这其实一点都不过分,这些天已经不止一次被别人这么误解了。后来我又仔细看了我和这孩子的合影,感觉真还有某些相像呢。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也许上辈子,这孩子真是我的女儿呢。

护士过来查房,病房里的人都醒来了,妈妈从凉台的床上起身,看到我在帮忙照顾孩子,一边觉得不好意思,一边表示感动。我告诉她接下来会放假三天,我可能不过来看孩子,但我要了解孩子的病情,所以要求她一定每天通过微信向我汇报孩子的病情。她千恩万谢把我送出病房,临出门时听到阿婷喊:“叔叔,节日快乐!”我心头一热,回头看阿婷时,她微笑着望着我,眼里是万般的不舍。

9月22日,星期六,住院第13天

放假第一天,上午发微信给阿婷妈妈,问孩子情况,她说挺好,已经下楼,正在楼下玩。阿婷的妈妈发来图片,她们竟然跑到门诊楼前的水池旁边玩了。这是阿婷手术后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我本有些担心,但妈妈却告诉我说,感觉良好,也不会觉得辛苦,并特地强调,她们玩一会就会回病房,嘱咐我放心。

看着孩子终于慢慢康复起来,我当然很放心啊。

图24,在门诊楼前玩的阿婷。

9月23日,星期天,住院第14天

放假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发信息问阿婷的情况,妈妈说很好。随后发了照片。照片里阿婷好像才梳洗完毕,收拾得很整齐。我夸阿婷说:“小美女啊!”随后妈妈发来另外一张照片,阿婷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很显然,是看了我说“小美女”之后才如此开心的。我接着发信息道:“哇,大美女!”我没有办法看到阿婷看了信息后的表情,但可以想象,一定会笑得更开心。

图25,小美女。

图26,大美女。

阿婷妈妈主动向我汇报情况。她说阿婷感觉非常好,晚上睡得很好,也没有再感到任何不舒服。我问她吃饭的情况,妈妈说胃口很好,吃了很多的。随后发来照片,阿婷面前放着盒饭,阿婷吃得很香的样子。

阿婷病情越来越稳定,马上面临的就是出院。我嘱咐妈妈要带阿婷到外面多走,好适应出院后漫长的路途,阿婷妈妈说下午就会带她出去走,要多走。

9月24日,星期一,中秋节,住院第15天

中秋节,中国人最看中的日子之一。阿婷和妈妈在广州过节,她们的父亲和哥哥在珠海,奶奶和其他亲人在江西老家,一家人分开在三个地方过节,这个团圆的日子是注定没有办法团圆的。不过对阿婷来说,这日子也许并不需要忧伤,因为今天的她已经恢复得非常满意。妈妈说她已经不感觉疼痛,能吃能喝,还能下楼走动,也没有感觉累。

所有的一切都表明,阿婷正在彻底摆脱病魔,她将成为一个健康的孩子,与其他孩子一样健康,她不需要再因为这个疾病而夭折,也不需要再忍受疾病的折磨,她的生命里将不再有病魔带来的不幸。

自从阿婷来到人世起,全家人盼望的其实就是这样一天。这天恰逢中秋节,尽管家人天各一方,但阿婷的病治好了,即便是暂时的分离,又有何妨呢?

在微信里,我提及出院的事情,阿婷的妈妈主动告诉我说,准备第二天出院,车票已经买好,下午5点40分的票,从广州东站发车。

阿婷的妈妈没有太多的文化,不擅言表,微信里即便用文字,也不太会用过于浮华的文字表述,但短短几句话,我能感到她发自内心的感激。

她说幸亏遇到了我,不然阿婷会被手术吓死。她说阿婷其实很聪明,也非常懂事,她不想表现出任何的恐惧,怕家人担心难过。

其实我早就能觉察到这孩子的心事,正是因为我知道这孩子很懂事,才更让我心疼。

这些天来,虽然没有时时刻刻守在这孩子的身边,而我却时刻牵挂着孩子的一切。这不仅因为她是病房中最重的病人,更重要的是,我的确把她当成了我的亲人,甚至视如己出,就如自己的女儿,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我这个医生应有的情感。

从住院的那天起,我就希望这孩子能被我治愈,早点出院。而这一天真的临近时,我的心中突然有太多的不舍。但是,纵有千般不舍,我还是希望这孩子能早日出院回到家里,这里毕竟是医院,而不是度假胜地。

9月25日,星期二,住院第16天,出院

按照之前的约定,阿婷今天出院。

为了确保路上万无一失,我带着医生一早便到病房对阿婷做检查。阿婷早早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虽然不是来时的小旗袍,却同样非常漂亮。阿婷的妈妈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我一声令下,离开医院了。

经过仔细检查,阿婷一切正常。我又专门查看了阿婷术后复查的CT片,手术的效果比我预期的更满意。我知道手术已经将这孩子的病彻底治愈,于是嘱咐龙伟光医生办理出院手续,让阿婷早点回家,成为真正的正常人。

图27,一早去病房看望阿婷。

图28,阿婷术前术后的CT图像对比,畸形已经完全被矫正,这说明我们的手术不是一般的姑息手术,而是绝对的根治手术。我们创造了奇迹。A,B:术前的图片;C,D:术后的图片。

到这天为止,阿婷已经在病房住了大半个月。这种经历的滋味,也许没有人愿意回味,我知道阿婷肯定巴不得能尽快离开这里。但看到我的时候,阿婷和妈妈表现出真正的依依不舍。我理解她们的心情,这样的心情是相通的,因为对于我来说,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呢?

图29,陈春梅护士长在给阿婷梳头。

图30,张甜姐姐在给阿婷穿鞋子。

图31,护士姐姐们拉着阿婷留念。

图32,留念依然在继续。

图33,阿婷的妈妈特意带着阿婷来到我的办公室,要与我合影留念。这张合影与第一次的合影都在同一个椅子上完成,很多细节都相同,但很显然,主题完全不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何况,这里是医院,她是我的病人,我怎能舍不得我的病人出院呢?

下午3点钟,阿婷的妈妈带着阿婷下楼了。阿婷的妈妈是个身材矮小的女士,她的箱子硕大,几乎高过她大半个身子,她尚需要拿着阿婷的滑板车,阿婷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不能拿。

她们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的那一刻,我又揪心起来:这样一对弱小的母女,如何能赶到车站,如何能挤上火车,如何能安全回到家里呢?

我不敢想象,如果那真是我的妻女,我该如何操心。。。

(王文林,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胸壁外科主任,工作微信:wangwenlindaifu,公众号《胸廓畸形手术专家》:wangwenlinyish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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