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中国人民大学创立国学院,学界就不断有“国学”学科能否成立的争议,《中国社会科学报》也曾连续发表正反两方面的意见。我对中国人民大学创立国学院是很赞同的,这是运用传统方式培养现代人才的一个尝试,可以起到传统教育理念、模式同现代教育制度相竞争,通过竞争推动当今教育制度改革的作用。

但对报端所见将“国学”设立为一级学科的动议,我是不太认可的。理由很简单,增设“国学”为一级学科只会带来学科分类的混乱。本来我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讨论的问题,但最近收到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办公室为修订《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而寄来的征询新增“国学”一级学科的问卷调查,就感到兹事体大,不得不认真回应了。

“国学”作为近代对应“西学”而提出的概念,其基本含义是中国传统学问,它对应的知识体系是图书分类学意义上的“经史子集”四部古籍,其中既有可与现代学科分类对接的知识门类,如史学;也有现代学科分类所无法容纳的知识门类,如经学、诸子学。它本身就是一个古典的知识体系,有着自己独特的学科分类方式。

顾颉刚先生曾说,“中国的学问是向来只有一尊观念而没有分科观念的”,“旧时士大夫之学,动辄称经史词章,此其所谓统系乃经籍之统系,非科学之统系也”。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即便是经史词章,古代也自有分科。

萧绎《金楼子·立言》云:“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

鲁曾煜《穆堂别稿序》举程子之说,曰:“古之学者出于一,今之学者出于三,曰道学也,经学也,词学也。”

王棻《柔桥文钞》卷四《论学》云:“盖尝观古今天下之学术,大概有三,而其别有四,举业不与焉。曰性理之学,经济之学,训诂之学,词章之学。”

曾国藩也有义理之学、词章之学、经济之学、考据之学四科的划分(《求阙斋日记》),分别对应于孔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

这都是古代正统观念主导下的学科分类。如果切合社会实际而进行学科分类,那包括的知识面还要广得多。

应撝谦《应潜斋文集》卷四《万子充宗仪礼解序》云:“今之世有经济之学,有禅玄之学,有诗赋之学,有四六之学,有刑名之学,有举业之学,而性命之学则未之见也。”其对应当今的学科分类,含政治、经济、宗教、文学(文秘)、法学、逻辑、哲学、伦理八科也。

方以智《物理小识》总论引孔炤《潜草》曰:“言义理,言经济,言文章,言律历,言性命,言物理,各各专科,然物理在一切中,而《易》以象数端几格通之,即性命、生死、鬼神,只一大物理也。”相当于哲学、政治、经济、文学、天文、数学、哲学、心理学、自然科学九科。

这大体就是中国古代传统学问的学科分类。古代没有自然科学的概念,现代学科分类中的物理、化学、生物学等都以“物理”之名概之,与近代学科分类相比较,没有工、商、医、农诸科。

大体说来,传统观念中的学问体系,以性理之学、经史之学、辞章之学为正统学问,书画之学、词曲之学、物理之学、天文历算之学、医药之学、兵法律令之学为杂学,奇门遁甲、星象堪舆、卜筮相占、释道修炼之学为旁门左道。说它不同于近代的学科体系,甚至说是前现代的知识体系,都可以,但要说没有分科观念,则显然是不对的。而所谓“国学”,就是这些知识门类的综合体,本身就包含着一个学科分类方式。

既然“国学”本身是一个由古典的学科分类支撑的知识体系,而不是一个知识门类,纳入当今的现代学科分类中,就必然方枘圆凿,抵牾难合。根据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办公室寄来的增设“国学”一级学科的说明材料,“国学”学科拟设立经学、子学、国史、国文、小学、中国少数民族和边疆文化、国艺七个二级学科。且不说缺了天文、地理、历算、医药,“国学”的内涵、外延已很不完整。就说七个二级学科中,除了经学和子学,国文、国史和国艺本身就是一级学科,小学(古代汉语)与中国少数民族和边疆文化起码也是二级学科。尤其是“国学”的学科门类将归于历史学,历史学下面原有一个中国史一级学科,现在“国学”学科下面再设一个“国史”二级学科,如此不合逻辑的二级学科设置,如何能确立自己的学科边界和知识类型,是很让人怀疑的。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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