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幸15年在香港舞蹈团看过演出的大型舞剧《倩女，幽魂》。说实话，演出的太成功了而且让人印象深刻。

不由得让人联想起1987年的徐克监制、程小东导演的《倩女幽魂》。

所以在这里有如此机缘，造就我们重谈《倩女幽魂》的机会，由此也可以发掘出差不多30年来《倩女幽魂》经典不衰的魅力所在。

我这一辈人，但凡提起聂小倩，脑海中必然浮现出王祖贤的绝色容颜，和她飘逸而且艳丽的身姿。无论是蒲松龄的原著，还是最为我们熟悉的徐克版《倩女幽魂》。

令人荡气回肠的人鬼之恋，再加上当时最先进的电影特技，87版的《倩女幽魂》从影片内容到形式都达到了极致。

以原著观之，小倩的形象及带出的文化意涵与中国历代的志怪小说有显著差异，既深化人鬼恋的恒久主题，也带出了幽魂的意志，从当初被动地忍受操控升华到抵抗束缚，直到自身重获自由，再世为人。

徐克的《倩女幽魂》完美融合好莱坞视效与香港电影人才的丰沛创意，开发出此类型影片新貌，异色又诡异、幽默又伤感，前所未见、颠覆观众眼界，令影迷和观众难忘。

该片创造了当年香港电影票房的神话。同时也使得众多导演羡慕不已，并由此掀起了争拍古装鬼片的热潮。

蒲松龄原著的《聂小倩》故事有纯洁爱情，有人鬼斗法，有邪不胜正，情节无疑精彩，家传户晓，难怪两次电影改编皆成经典。

在谈论徐克《倩女幽魂》之前，要知道1960年由李翰祥执导，乐蒂、赵雷主演的同名电影《倩女幽魂》，是第一部进军香港影展的彩色电影，而徐克拍摄时也参考李翰祥版本不少设定，例如承继了宁采臣「收账书生」的身份。然而女主角聂小倩的性格设定，却可以说是一脉相承，只是对如何呈现聂小倩的意义，徐克有自己的想法。

但自徐克改编后，聂小倩不管其形象、神髓，后来者多受影响，在王祖贤演出下，小倩似飘逸出尘的仙女多于阴森恐怖的女鬼，原来“女鬼”可以这样呈现。

例如2011年叶伟信导演的《倩女幽魂》也承继小倩轻纱薄衣的打扮。另外，经电影深化的人鬼恋主题，配以戏中营造的奇幻和浪漫氛围，后来的电影如《青蛇》《画皮》多有参考和借鉴。

不管是原著还是电影改编，「迁葬」都是小倩解除束缚的关键情节。

因为小倩客死异乡，被草草葬于树妖旁边，魂魄受姥姥控制，才会衍生出一连串故事。为什么掌握了藏有尸骨的金塔便可以控制魂魄？金塔或可视之为死后的肉身，内里残余的骸骨是幽魂的凭依，尤其是小倩当时尚未有投胎转世之机，孓然滞留于人世，没有金塔作为其根本，小倩这只孤魂野鬼可算是叫天不应，叫地不闻了。

徐克版承继了李翰祥版本，改去原著剧情所述，宁采臣送小倩尸骨回乡后，小倩回复阳身，并于宁采臣共结连理，更有子裔。

迁葬关涉的是寻找尸骨的过程，电影将之安排成一场任务，小倩唯有迁回家乡下葬，才能把握投胎转生的机会，远离兰若寺群妖，再世为人。宁采臣赶及完成任务，却要与小倩永远分别。

「人鬼恋」的主题虽然到此为止，但作为女鬼小倩的剧情成长，夺回自由的文本，这个处理更合现代观众的审美和口味。

人鬼恋注定不会圆满，原著选择以超越现实的经验，令小倩死而复生，相夫教子，小倩从鬼变回人，读者可从两种状态之下小倩的遭遇窥探到作者的看法，鬼是丧失主体性的，而人是一种重夺主体之后的最佳状态，也是成长的终点。

徐克版本的处理则结合女鬼成长与人鬼恋的命题，投胎再世为人是小倩的成长终点。

如果小倩为了爱情而滞留人世是狗血的想法，毕竟宁采臣由怜生爱，小倩由私救到私恋，都源自于小倩的困局，拯救了她，必然让这段感情留下遗憾，亦算合理。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人鬼恋终究殊途，但是正如小倩与宁采臣的水中一吻，吻连接了爱情，连结了两个世界，没有所谓圆满归宿，能够相遇相知，也许就是人鬼恋的最佳结局。

聂小倩初次登场，是以诱惑男人的「艳鬼」形象呈现于观众眼前。

小倩受姥姥胁逼，每有男人夜宿兰若寺，便以色相引诱，剑客夏侯便是如此遇害，被姥姥吸干血液而死。当时在一旁观看的小倩面露不忍之色，侧面披露了她正身陷一个困境的事实，但是当时她仍不能提出质疑，只隐约凭着恻隐之心，不情不愿地成为姥姥吸血杀人勾当的共犯。

去到第二次色诱，小倩遇上来到破庙的宁采臣，这次色诱与上一次相比具有层次递升的意味。

因为小倩屡次诱惑俱不果，这时她内心大概疑窦丛生，盖因其色诱技巧出众，但宁采臣不为所动，更让小倩见识到承继儒家精神的人与凡人是何等不同。宁采臣喜好和平，不擅动武，却有一颗正直、好仁义等这些价值观间接催化了小倩内心渐渐高涨的，对姥姥的怀疑与不满。

《倩女幽魂》延续了徐克一贯的借古喻今和“旧瓶装新酒”的特色。

电影所处的时代都是朝政混乱、民生困苦的时代，人与人之间都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唯有几位主人公满怀理想、充满热情及正义感。但他们却反而被别人斥为不切实际、傻里傻气。

而在这一系列影片中贯穿的或者说是一直在思考的关于“道”与“诱”的问题也颇具现实意义。

如果天下男人皆是易受引诱之人，那她被逼勾引男人这困局便没有出口。

所以当小倩索性迷晕宁采臣后，也不禁说：“看你人倒很善良，可惜来错了地方。”

这是明明白白的同情，及对自身所作所为的自觉──小倩心里清楚自己害人，虽是被逼，却无可奈何。

《倩女幽魂》中那幕小倩为隐藏宁采臣的阳气，与他在水中相吻的情节，为原著所无，却创造经典，为人津津乐道。

「浴桶一吻」铺排姥姥欲啖食宁采臣，而小倩力求守护之间的冲突。整段剧情紧张而浪漫，小倩与采臣情愫渐生，但更具意义的是，这是小倩第一次反抗姥姥意志的行为。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的衣袂沾上了他的身体，当她的头发如丝线般缠绕着他的脖颈，纵不明不白的死去，想来也是快乐的。灯笼里气若游丝的火星终于在水中熄灭，幽幽的便有风吹开了门户，盈盈的白纱如温凉的水从面上拂过。那是旷野中最美丽的一缕幽魂。

总而言之，小倩所盛载的意义除了历来读者对其缠绵悱恻的动人情感外，更多的是关于小倩从醒悟到行动的反抗精神。

电影结合各种对鬼、对人、对世道的诠释，构成了一幅探讨人情道义的画卷，而小倩正是当中一道至善至美的风景。

其实要说徐克版的《倩女幽魂》经典，倒不如在这里拿出来跟2011年叶伟信版的来个比较。

叶伟信导演的《倩女幽魂》，其实不算难看。我是说，至少故事讲的完整，特效也尽力做到精致。

当我看到聂小倩是一只患有失忆症的白狐妖而非孤魂野鬼，我也就罢了；看到燕赤霞年轻时候长得超帅，而且还跟聂小倩有过一段情，我也就罢了；

看到聂小倩纯真有余，但妖气不足，我也就罢了；看到黑山村的村民偶尔耍点小奸小恶，但大半面目模糊，没有存在感，我也就罢了；看到树妖姥姥变成艳丽的惠英红，不再以「吐舌」为乐，改玩迪士尼《魔发奇缘》加《白发魔女传》，我也就罢了；

看到姥姥手下两个女蛇妖的服装造型近似低级的俗艳，我也就罢了；看到宁采臣温文儒雅，但银幕魅力不够讨喜，我也就罢了；看到燕赤霞口中念的咒语变成「临兵斗者阵列在前」，而非「般若波罗密」，我也就罢了...

（以下简称《倩女幽魂2011》）

尽管我能忍受《倩女幽魂》故事大改版；也能接受视效带有强烈韩国恐怖片色彩，完全抹掉港式武侠电影的生猛活力。

可没法接受《倩女幽魂2011》改掉原本人物间的关系与情爱纠葛，却玩不出更多新意。

怎么燕赤霞、聂小倩和宁采臣间的三角爱情习题，会如此地不痛不痒呢？

将小倩从女鬼改成狐妖，瞬间少了“黎明不要来”的凄美；补述燕赤霞和师兄争论救人或救妖重要，却无力玩味道德选择的冲突与矛盾；甚或人、妖殊途的伤感，亦没能发酵出更强大的情感。

这就引出了一个话题，其实重新诠释角色间的关系不代表新意，如何在新的人物关系表里，提出有意思的新论述，才是一部电影能否成为新经典的重要因素。

《倩女幽魂2011》剧本的苍白，是影片流于平淡、提不起兴致的最大致命伤。

记得当年看完87版《倩女幽魂》，心情既激动且兴奋，怎么一则讲到烂的聊斋故事可以这么有趣啊！

不管是善良、热血又少一根筋的宁采臣、美艳、纯洁又惹人疼惜的聂小倩、粗犷又敏感细心的燕赤霞、雌雄同体、强势、控制欲强又爱吐舌头的姥姥等。每个角色的银幕性格都鲜活又有情味，足让观众投射爱恨情绪在他们身上。

而徐克钟爱的借古讽今好戏也没少，姥姥可怕，贪官污吏难道就不可怕；人有情，鬼难道就只能无情？剧情千回路转、柳暗花明，看地我大呼过瘾，讲世道、讲鬼道、讲爱情、也讲无奈与唏嘘。

片尾宁采臣为救小倩，以身档光，无缘见上爱人最后一面，那份不舍的爱，便远比《倩女幽魂2011》里燕赤霞以神器消除小倩记忆的桥段有意思的多了。

剧本不落俗套，特效运用也极大器。

若以现在眼光看《倩女幽魂》的特效，或嫌土法炼钢与粗糙。《倩女幽魂》的视效摆在今日观赏，依然有其可看性与娱乐性和创意。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一部电影之所以能成为影迷心目中的经典，不外乎天时地利也人和。

试想，若无张国荣、王祖贤、午马、刘兆铭等人精彩的演出；或无程小东导演优异的说故事能力、徐克的独到眼界、黄沾令人难忘的配乐与插曲、阮继志幽默又动人的好剧本、奚仲文、陈顾方的出色美术与服装......就无今日经典永存的《倩女幽魂》。

倒是《倩女幽魂2011》别出心裁，在电影片尾打上「怀念张国荣先生」这七个大字。顿时教人潸然泪下。

我不仅怀念逝去的张国荣和黄霑先生，我还怀念逝去的香港电影黄金年代。

当然，还有经典的王祖贤“女鬼”形象和老戏骨午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