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进飘窗，就着冬日的雪光读到梭罗《瓦尔登湖》最后一句话“我将在这里开始挖矿”，至此，整部书终于读完。合上书，我把它抱在怀里，斜靠着窗框，扭头向窗外看。对面楼的屋脊，屋脊上银亮银亮的雪衣，雪衣上星星点点的银饰，都显得那么温暖，那么安静。远处落雪的河道，是秀女精心制作的一条银带，松松地搭在秦岭巨人的腰间，既看不到这头，也看不到那头。看不到就看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把书整理平顺，靠窗玻璃放好，让雪后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柔柔地拥着它，抚摸它，不知能否生发出梭罗敏锐的知觉。走下飘窗，穿上拖鞋，绕着各个房间转一圈，该洗的床单拖了很久都没清洗了。每天晚上走到床前，看着斑斑点点的污渍就想着床单该洗洗了。午休时，阳光照亮了大半个床铺，被罩床单上深深浅浅的污斑更加刺眼。我对自己说，躺一会儿，就躺一会儿，起来再把它们扔进洗衣机。可是，一起床就紧赶着去单位，晚上回来对着脏兮兮的床铺又是一阵感叹。

　　每日像陀螺一样转，外面的事情总比家里多，总比家里重要，家务事能推则推，能拖则拖。读完整本《瓦尔登湖》，我忽然想干家务了。走到卧室，把床单被罩枕套全换下来塞进洗衣机，听着滚筒里喷水转动的声音，我的心格外宁静，不自觉地转进北面的卧室。这个房间是照女儿的喜好装修的。女儿在上海工作，一年回不来几趟，它便成了我的独立空间。想一个人安静地睡觉，我就会走进去。平日里穿过一天半天的衣服，也会随手丢进一年到头无人坐的那把椅子。那条加绒加厚的高腰棉裤，放在里面快一个月了。今冬下雪时，我翻出来穿了一晌午，走路没小心，右脚高腰靴子的拉链挂破了左小腿的内侧，撕出一片黑布绺儿，一走一晃眼。回家脱下来想扔掉，结果给忘记了。每到晚上换睡衣时都能看到那条裤子，心里隐隐地懊悔，一直想扔都没扔得掉的裤子还在那里。

　　洗衣机还在咕隆咕隆地转着，我拿起破了口子的棉裤，忽然舍不得扔了。梭罗提倡过节俭的生活，他觉得“那看似富有但却是最为贫穷的阶级，积累了大量的低劣东西，却不知道如何使用或如何摆脱它们，他们铸造了自己的黄金或白银的桎梏”，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在瓦尔登湖一人独居时，每日的花费他都会记账，吃穿用度都算计着，而且，他觉得这种简朴的生活容易获得幸福感，“奢侈生活结出的果实是奢侈的”。事实又如何不是呢？小时候，我家里穷得常常揭不开锅，根本不敢想平日里买一身新衣服穿。过年时，父亲把养了一年的猪卖掉，才能够给我们姊妹四个人买布料，让母亲一针一线缝好，大年初一穿。那时，春节是我最奢侈的等待。穿上母亲亲手裁剪亲手缝制的红绒布上衣，走在雪地里，四周都给映成一片明亮亮的月季红。穿着新衣的我挨家挨户跑一圈，收获一心房的赞美与欢喜，回到家暖暖和和地陪父母吃饺子。如今，新衣服随时随地都可以买，买来的衣服有的穿一两次就挂进衣柜，再也没有见过阳光。儿时过新年穿新衣的喜悦与幸福感早已深藏在流逝的岁月中。

　　提起棉裤拿到阳光下看，发现破洞的地方，里面的一层布也是可以外穿的。我取来一个刮胡子的刀片，坐到飘窗上，顺着裤缝慢慢割下去。心静下来干活儿时，刀片滑过纤维布片的声音，仿佛远离了高楼，蹲在土质的院落里，小媳妇一般过活时发出的节奏声。那呲呲呲呲的细碎响，又像雏鸟刚出巢时的莺莺啁啾，有几分惊喜，有几分担忧。我稳稳地坐在阳光里专心致志地盯着裤缝，捏着刀片的手也不会再抖动。薄薄的刀片顺着一条裤缝又一条裤缝里游走，好像我真是个缝纫高手，正在做已经做过的千遍活儿一样。转几个来回，外层的布就蝉蜕一般掉下来，揉到一起，只有巴掌大的一团。割掉外层布的棉裤，提着裤腿用两手从里外捏捏，揉揉，发现还有三层绒布。怪不得当日买时那么贵。

　　洗衣机的音乐响了，我掏出洗干净的被罩床单晾晒好，拿起拖把，把干硬的拖把头放进水槽泡软，细细清洗一遍，再把每个房间的地板砖逐片拖一遍。抹洗过的阳台，清晰地倒映出雪后蔚蓝的天空。地板上横下来的一绺一绺光影，像阳光画上去的淡水墨，线条流畅，幽静自然。提起洒壶，给绿萝玉树虎皮兰文竹等绿植各浇一遍水，回头再望一眼，仿佛所有的绿色都长上了飞翔的翅膀，满屋子游动。看着焕然一新的房间，我点点头，再点点头，然后坐到飘窗上，看太阳在西天慢慢地落，慢慢地沉入秦岭山的那一边，我继续回翻让我心灵安静的《瓦尔登湖》。

　　这的确不是一本很容易读进去的书。书买来放到书架上好几年了，近乎成了摆设。我相信很多人都有如此的感觉。每次拿起来读，读完何怀宏的序言，再读第一章，独独开个头就放弃了。近几年，因为腰椎的问题，我喜欢平躺在床上，把书举高来读。床头过几天就会摆满高高一摞书，但是，很少有能读完的。我跟蚂蚁搬家一样，想看的书，从书架搬到床头，再从床头挪到书架，挪来挪去的，成堆的书越读越读不动。

　　我就想躺着看，躺着看能减少对腰椎的伤害。2015年，写35万字《高三教师日记》的那183天，每天回家都是躺在床上捏着手机写的。腰椎好了点，颈椎病又加重了。勉强坐起来读，但腰椎一旦疼起来连路都走不成。颈椎病一般不会影响正常生活，我最终选择躺着读。王家湘翻译的《瓦尔登湖》就是预备躺着读完的书。每次看到封面上那句“整个世界阅读和怀念的美国最好的书”的推荐语，我就下决心要把它读完。更何况目前写作总进入不了理想状态，静下来读读经典作品，说不定能有所突破。

　　每天晚上回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拿起《瓦尔登湖》，读上两三页，瞌睡就像赶不走的虫虫，悠悠晃晃地爬进我脑袋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书要么放到床头柜上，要么放到枕头旁边，要么就掉到了床下。有一次夜间醒来，书竟然跑到被窝里身子底下，我竟然都没觉着不舒服。

　　躺着读不进去，我就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上班时，想利用课间休息时间看，嘈杂的声音总会把一行行文字从眼睛里往出赶，看过两三页都不知道梭罗在嘀咕什么。把书放到车上，车行进途中，我坐在后座打开看，没想到看几眼又走了神。一个月后，读来读去的，第一章还没读完。其实，我最想看看梭罗描写的瓦尔登湖到底是一个有着怎样魔力的湖？那片湖承载着梭罗怎样幽深的思想，何以令成千上万的读者如痴如醉？我想弄明白如此难读的书又怎会赢得评论家如此高的评价？他一开始就讲哲学，就谈思想，就上升到很高很高的经济思想高度，又怎能让普通读者顺顺当当地读进去？

　　可是，“瓦尔登湖”四个字总是在我面前晃，晃得我对读书都没信心了。难道自己理解能力真的很差吗？学校眼看就放假了，教学任务也没以前重，我的心静下来了。我尝试倒着读，从文章的最后一部分开始读。梭罗写瓦尔登湖的春天，虽然也有思想深度，但是，总能看到一些湖的影子，我便飘进去了。一进去便再也放不下，一章节一章节地往前读，回到第一章时，竟然入心了。有些章节，比如“湖泊”，比如“冬季的湖泊”，两个章节读完第一遍，再对比着读，默读后再放开声诵读。这个冬日的雪天，梭罗以其独特的文字魔性紧紧吸引住我。我一刻也不能放下它。一有空闲就拿起来字斟句酌地品味，那些原本容易稍纵即逝的心灵碎片，猝然间开启了我的思维空间，把我混混沌沌的意识涤荡成一片清澈的瓦尔登湖，让我慢悠悠地走进思想之海尽情地潜游。很简单很朴素的道理，我过去常常想不通，想不开，经梭罗坐在湖边三言两语一点拨，我便豁然开朗。他对日常生活的细心与耐心与热心，激发出我薄暮之年还想搏一把的勇力。

　　梭罗是一个智者。他懂得各种各样的生存智慧。他自己动手建房屋，建一个温暖和舒适的房子，但一定不要繁琐与奢华。他说：“他宁愿坐在一个南瓜上，独自拥有它，也不愿挤坐在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他借来各种盖房子的工具，又花很少的钱买来一个爱尔兰人废弃的简陋小木屋。他把拆下来的材料拉到湖边的半坡上，这样盖房子就简便节省多了。冬季在湖上钓鱼时，斧子掉进冰洞里，游到更远的地方，“他透过透明的冰块，看见了水里头朝下稍偏一点的斧子，拿起凿冰的凿子，在斧子的正上方凿出一个洞，用刀砍下一根最长的桦树条，做了一个活结套，绑在桦树条的一头，小心放下去，套在斧子柄端的圆疙瘩上，用沿桦树条放下的一根绳子拉住，把斧子提了上来。”书中写到的类似例子比比皆是。他要是没有野外生存的智慧，又怎能独自一人在湖边生活两年零两个月呢？

　　梭罗是大自然最贴心的守护者。他喜欢那片不断变换颜色的湖水，可以一整天一整天观察湖水的变化，看它们的涟漪如何在阳光下层层扩散，然后归于平静。他珍惜天天陪伴他的次生森林，每一棵树木都是他心灵的伴侣，他可以一日一日地给它们讲东方古老的的哲学，谈古希腊罗马的文学，说诸神的呓语。他熟悉那么多那么多鸟儿，只要听到它们的声音，就能随口报出它们的名字。鸟儿之间各种季节的对话，他都能描写出来，还那么丰富那么动听。他懂得湖里各种游鱼的生活习性，鲈鱼银鱼鲤鱼鳊鱼狗鱼鳕鱼等等，他叙说每一种鱼的长相特点，看得比人还要仔细。他写红蚂蚁和黑蚂蚁的大战，激烈至极，血腥至极。读到此处，我紧紧捏着一把汗，仿佛参战的不是蚂蚁，而是梭罗和我。我似乎蹲在他旁边看他观察蚂蚁，那细细一条腿的撕裂声都能让他心房颤栗。

　　他观察精准，引用详实。遇到统计便精确到甚至是小数点的数字。各种花销、盖屋子、表距离的数字，没有一处是模糊概念。凡是引用，都是一字不变的原话。特别是对孔子孟子等儒家思想的引入，更是不会动一个标点符号。类比时，用了很多古希腊神话的名字，我阅读注解才能明白寓意。关于康科德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他都了如指掌，叙述从容，不吝笔墨。他不仅观察瓦尔登湖，还摸清了周边的湖水。湖水的深度，湖水的变迁，他都清清楚楚。《瓦尔登湖》的创作，正是因为梭罗严谨细致一丝不苟的求索精神，才给后人研究当地的自然生态提供了大量珍贵的一手资料。

　　说不完的“瓦尔登湖”，第一遍读完就感慨万端。相信我还会再读第二遍甚至更多遍。我要汲取梭罗的生存法则，汲取梭罗的创作精神，让作品更贴近自然贴近泥土，更贴近纯粹的灵魂深处，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瓦尔登湖”。

2018.2.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