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莉,一直在寻找自己来路的达斡尔女子,她的文字朴素,如她所言:“朴素到底也会使人无端地吃惊。”她笔下的莫力达瓦,是一个似近若远的地方。我在霍林河草甸上听她讲自己的故事,故事里珍藏着感动,这让我想到,保存着对感动的想象文字是非常有灵力的,没脚也可以抵达各处。走远的日子是人生的水分,盛载了故乡全部的悲喜。

——葛水平

火的样子

苏莉

豆秸

在莫力达瓦,大地当然是黑黝黝的,握在手里的土不会像沙子一样顺着指缝溜掉,而是绵顺地随你把它捏作什么,这样上好的腐殖土自然种什么得什么,种出来的东西长得茁壮而肥满。好像那土里面满胀着营养,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输送给一切长在它身上的植物们,植物们再把自己从大地中得来的营养慷慨地奉献给人类和那些以它们为生的动物,于是这土地上的一切都长得一样的肥满和茁壮。这当然要感激上古的时候这里的原住民——大小兴安岭那些茂密的森林,它们的落叶落啊落啊,落出了一片肥沃的大地。

给这片大地的肥沃另外输送了源源不断的养料的植物还有一样,那就是大豆。漫山遍野的,这里的人们长年累月一直种植着这种油料作物,以此为生。据说种过大豆的大地格外地富于养分,这都源于大豆根部的某种物质,生物课上学过的,现在不会说了。在我的故乡,走到哪里都是大豆,就好像我如今生活的科尔沁到处都是玉米一样。于是我们的豆腐格外浓香,没有鱼却很容易炖出鱼汤的鲜美味道。至于干豆腐,生的吃起来一张一张的没个完,好像在吃油饼。喂过豆饼的母牛产的奶,那奶油能结筷子那么厚!发了黄豆芽吃一顿,皮肤一下子会变细变白,还泛着光泽。我父亲是粮油加工厂的,那些男人三班倒着榨油,榨出来的都是豆油,于是我们那里是习惯吃豆油的,除了豆油觉得其他的什么油都没什么滋味儿呢。

在七十年代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的社会实践课经常在老师带领下,全班的同学去往秋天的田野,去捡收割后遗留下来的黄豆,还捡那些遗漏下来的豆秸,秸,我们读gāi音。因为冬天教室里学校给的烧柴不够烧,我们捡些豆秸或是牛粪作为补充。黄豆成熟后它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贡献是为人们提供燃料,在我们漫长的冬天里,豆秸简直是最不可或缺的东西了。被人们拉回家贮存一个冬天的豆秸都是碾子碾过的,黄豆已经被取出来了。那些空豆荚、变干变脆的豆秆儿好像一个个产后的母亲,干枯虚弱了,被碾作金黄的一团,垒在人家院子里的一角,到了饭时,随那些主妇去它们的身上掏上一把,放进自家的灶里噼噼啪啪地燃将起来,在火中舒展、舞蹈,最后委顿,成了一小堆洁白的草木灰。

院子里拥有一座豆秸垛,那是寻常人家最寻常的景致。谁家要是没有豆秸垛那还是什么过日子人家呢。在豆秸垛上玩耍几乎是每个小孩子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之一。初冬的时候储存豆秸还会有一些额外的惊喜,如果遇上那些懒人碾的豆秸,倒腾完豆秸后,地上会留下一片没打净的黄豆,如果你也不懒,把这些掺杂着豆荚、残梗的黄豆收起来,用簸箕簸一簸,会有很大的收获,拿它去换豆腐,会换一大盆!

木柈子

豆秸对于生活的不可或缺自然十分重要,但是豆秸因为它燃烧的时间短促还不足以抵抗东北那寒冷漫长的冬天,于是它只是作为易燃的引材而存在。还有一种易燃的引材如今看来简直就是奢侈品——桦树皮。桦树皮只要遇火就着,像纸一样,撕一小条点燃,然后再点燃豆秸,这样子。我童年的时候大概木材还不算匮乏,冬天烧木头的时候更多。我父母当时的单位给职工们提供的最大福利是冬天排着车班儿[1]()① 拉柴火,不知道去往什么地方,一定是有木材的地方吧。听父亲有时候说“火燎杆儿”是最好之类的,“火燎杆儿”是森林里过了火的木头,再不能生长了。我们达斡尔人祖祖辈辈都有一个不成文的乡规,就是用于烧柴的木头一定要采伐那些林子里被雷劈过的啦,被山火烧过的啦,空朽的啦,这样大兴安岭森林就可以一直保持着健康的生态了,只是后来……

我父亲他们也并不是每次都去森林里采伐,有时候也从乡下的老乡家直接购买,可能去林子里采伐还是太麻烦了些,费的工时也会多。那时候的车都是马车,车老板相当于现在的司机,也是很牛的。到了谁家都被奉为上宾,端茶递烟的,车老板往往拿支烟夹到耳朵上,手上那支才让你点着。男人们通常一大早就出发,到了晚上才回来,有时候等得家里的宴席凉了热,热了凉,谁家都是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款待车老板和求来帮着装车、卸车的人们。后来时代进步,又有大卡车可以去拉柴火了,男人们都穿着大皮袄,带毛儿的那种,皮帽子,毡嘎达[2]()① 鞋,全副武装地坐在卡车上面,豪迈得很。那时候的爷们格外的爷们。

所谓的“火燎杆儿”拉来的时候都是长的,像树那么长。每当这样的早晨,我看着街上自家的门前堆着山那么高的木头的时候总是很兴奋,爬上爬下地不亦乐乎。接下来,我尚在壮年的父亲就开始锯柈子了,把这些“火燎杆儿”锯成半米左右一段一段的,顺着障子垒好。这样的柈子还没法直接烧火,还得拿斧子把它劈开,劈成更小更小的段儿,然后放在豆秸上,先点着豆秸,豆秸没燃尽的时候木柈子开始燃烧,柞木柈子的火更热烈、更持久,是做饭的好火头,还是烤肉的干净的火。它的火苗会升起很高,像绸子一样飘逸而优美,舔着锅底,无比亲密热烈。杨木的就差一些,杨木烧起来容易得很也快得很,它成长得虽然快,好像很粗壮,但是内里的能量毕竟没有攒够,不经烧。柞木年轻的时候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玻立棵子,也有用它烧火的。

烧木柈子需要好体力。像我们家这样没有男孩的家庭,父亲在逐渐地衰败下去,女孩子的能力怎么能和男人比呢?无法,我二姐只好上阵去为家里劈柴,不劈的话我们没法取暖,没法做饭。有时候求亲戚家的男孩给我们劈一些,有时候大姐的公公会来帮我们劈一些。那老人身体极好,自家的柈子劈得垒成长长的院墙,有了余力还要帮我们这样老弱病残的家庭劈一些柴。在东北,好像家里没有个像样的男人支撑,那日子简直就要过不下去了。单是劈柈子这一项就麻烦得很,一点也不浪漫,实在需要人付出真实的体力,然后才能体会烤火的温暖。

我的爱人当年第一次去莫力达瓦看望我,我给他出了个难题,让他每天给我劈柈子。这个书生,自然是不会的,但是为了爱情硬着头皮去劈了,结果木柈子没劈断几个,倒把斧子给弄断了。

[1]① 排着车班儿:七十年代莫力达瓦各单位职工福利,派马车去乡下给职工拉柴火。

[2]① 毡嘎达:一种东北特有的用羊毛赶制的类似靴子一样的鞋,防寒效果超强。

柳条柞子和牛粪

那些没有单位的人家多数不烧柈子,大概他们也无力去远处的深山里采伐或是采购。但是寒冷的冬天又不好随意打发,他们只好就近取材,去河滩上那些茂密的柳条林里去刨柞(zhà)子,因为柳条不扛烧,柳条根比较粗大比较耐烧,于是一家老小的推个小推车就上南甸子了,刨啊刨,抠啊抠,一车一车地拉回来,一年一年地过下去。很快,南甸子就秃了,因为柳条的根被刨了,第二年春天它怎么长得出来啊!所以,烧木柞子的也没烧的了。

跟着牧区人的经验,我们还烧过牛粪。因为我母亲养牛,牛粪的产量自然源源不断。我母亲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她不是等着牛粪自然风干的时候才烧它,在草甸上自然风干的牛粪非常美丽,像一朵大大的玫瑰花,牛粪不臭,它有草发酵之后的那么一种气息。我们家院子还不够大,不等牛粪自然风干,早被牛自己踩得稀巴烂,所以我母亲把那些新鲜的牛粪跟那些牛也不吃的杂草混在一起,然后像泥巴一样把这样的牛粪糊到我们的木障子上,风干之后码好,盖上苫布保护得像宝贝似的。

牛粪火是一种慢热型的温柔的火,用它炒菜恐怕不行,它不怎么熊熊燃烧,它缓慢地渗透式燃烧,烙饼比较好,火势均匀,不急不缓的。如果用于烘焙大概更好了,没有试过。饭后暖炕也很好,只有一样不太好,牛粪燃烧过后灰太多,一炉膛的灰一筐一筐地往外掏没个完,烦人。

于是大家开始烧煤。木材还是有,但是都用作引柴了,金贵得不行。我们那里烧的煤不是那种直接能烧的块煤,我们管那样直接像木头一样烧的大块儿煤叫大头煤,有点像杨木一样不经烧。我们多数烧的都是面儿的,据说叫原煤。烧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发明的,需要用水和一下,和得像……像干泥巴,不能太干,干了就粉了,会从柈子上掉下去;也不能太湿,太湿会把火苗压死,还得重新引火。我们那儿没人试过弄蜂窝煤,感觉那是城里人的过法,他们的铁炉子小小的,哪能跟我们豪迈的大锅大灶的比啊!

在我们那儿,引火可是技术活儿,先得在最下面放上豆秸,豆秸上面码上柈子,装实,但是还得留出一些微妙的空隙,方便走烟、走火的。然后点燃,当然还需要确保炉子的烟道没有堵,不会倒烟出来,如果炉子倒烟可麻烦了,那屋子就是它的烟道了,呛死了。好,等到柈子开始燃烧,不能等它们烧塌了,烧得正好的时候压上和好的煤,周围留出柈子燃烧的空隙,火被闷住了。但是不要急,等那些从煤里散发出来的青烟散尽,煤团烘焙成熟,像一块大饼,它就开始燃烧了。煤的火焰没有柈子的火焰那么夸张,它散发出一种微蓝的光芒,但是它却有更加持久、均衡的力量。我们家最会引火的人是父亲和我二姐,只要他们引的火都烧得特别旺,每次烧出这样的火都让他们特别骄傲。

为了方便快捷地用煤做饭,我们又都开始家家用起了鼓风机,安装在炉子旁边,一插电,鼓风机嗷的一声就吹开了。这时候不用和湿的煤了,和湿煤起火太漫长了,等它做饭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有了鼓风机,干的煤粉送进炉膛,它会立刻烧起来,当然炉子里必须有一炉火底子。那时候在炉灶边有几样家伙什是必备的,炉钩子和煤铲子,煤铲子往里面送煤粉,炉钩子是透灰的,时不时地透一下灰,好让煤更好地燃烧,这样透灰的结果又有一个更加美好的事情发生——在炉子下面放几个土豆,这样的热灰落下来,火力正好可以烘烤土豆,晚上从热灰里扒出烤好的土豆,用破抹布擦去上面的灰尘,撕开一个小口,露出里面雪白、起沙的熟土豆,一股异香真是让人很难抗拒。

到了八十年代,由于木材的匮乏,每户人家必须烧煤了。旗里当时还制定了福利待遇,单位报销多少,个人出多少,还给每户办了一个煤本,记录各家烧煤的情况。煤场设在北郊,这样对我们家这样老弱病残的,买煤又成了难事。煤场挺老远的,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想买煤就得自己骑着车子,顶着大北风使劲上那个大坡……有一次我去买煤,回来的时候坐在拉煤的小四轮子司机旁边,我那时候二十四五岁,还是个矜持的大姑娘,可是为了生活也不得不坐着拉煤的小四轮子突突突地穿街过巷,可傻了。

煤卸到当街上,还得费力一筐一筐地倒到小煤仓,烧的时候还得一筐一筐地倒进屋里,烧完了,再一筐一筐地把煤灰倒到垃圾堆那儿去。煤给了我们温暖的力气,我们再把从它那里得来的力气一点一点地还给它。

炕、火墙、土暖气

为了让火在屋子里留得更久一些,我们在屋子里制造了许多迷宫一样的烟道,上面覆上薄薄的青石板,然后用黄泥抹平,再铺上席子就是炕了,火的烟从外屋的炉灶那里顺着炕里曲折的烟道游走,爬到炕梢的烟囱那里去,不知不觉地,就把温暖留下了。家有一铺炕那还有个比?躺在上面烤着腰,多少寒湿都烤走了。

知道了火是这样子走路的,后来又把间壁墙里也布上了烟道,做成火墙,又把火留下了一段路程。后来又发明了土暖气,把屋子里一些靠窗的地方都安装了暖气,把水烧热,让它循环,又干净又暖和。有了这两样,就不用在屋子里盘那么多的炕了,屋子里又宽敞了很多呢!家里土暖气里的水烧开的时候,在简易的锅炉里咕噜咕噜地响着,真是让人安心又快乐的声音!在小锅炉的铁盖上随便切点土豆片烤着也是漫漫长夜里占嘴儿的好宵夜。我们那里不出地瓜,否则把土豆换成地瓜估计更“好味”。唉,烤土豆已经让我们很满足啦。

煤气罐

八十年代后期,跑运输的大姐夫弄来了煤气罐,让我们很是艳羡了一阵。多好啊,一点都不费劲儿,啪的一下,打火机一样的,火就来了,做饭也不用那么烟熏火燎的,轻轻松松就做好了,也不用去倒灰,也不用去盘煤,尤其是夏天,烧火做饭炕热得都没法儿睡。没过多久,我的单位发福利,居然发了两个崭新的煤气罐,多么令人震惊啊!

那时候是八十年代末,我的父亲还在人世,我二姐照顾着他,我到外面去读书了。寒假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有了煤气罐,让姐很是高兴,这样她可以轻松一点了。可是好景不长,罐子里的煤气用完了,不知道到哪里再给它灌满。因为我们那里煤气罐还是一种奢侈品,没有普及开来,没有煤气站可以去灌气,如果要灌气还要托人到邻县去灌呢。无奈,我姐托了人费神费力地去灌了,没想到拿去的是新新的煤气罐,拿回来的不知道是谁家的旧罐子,斑斑驳驳的,还以为就是这样的规矩呢,罐子轮流用,明天到我家。可是到最后我们都没换回自己的罐子,因为后来我们那儿有气站了,都是自己家的拿自己家的去灌气,没有更换的可能了。

因为住着平房,煮饭、取暖的方式还是多样的,我们继续用豆秸、木柈子、干煤、湿煤暖房,用煤气做一点饭,用起来小心翼翼,感觉在享受吃小灶的特权一样。后来楼房普及,家家都是集中供暖,煤气才是煮饭的主力了。

生活变得越来越简单适意,灌煤气也不用亲自扛上扛下的了,只要打个电话,就有人立刻上门来取罐,灌完了直接给你送回来安装整齐,又省心又便利。

到了新世纪,楼房里都是管道天然气了,只要买够了自家用的,再不用为火的问题而付出任何操劳。只是为什么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呢?没有了那些需要巨大辛劳的付出才得到的温暖,这样轻易地获得让人再没什么故事可讲了。

想起小时候,冬天的早晨,头一夜的余烬早已散尽,屋子开始又冷起来了。这时候真不愿意从热被窝里出来啊,棉衣棉裤早已冰凉,贴身穿真是一种考验呢。家里或是爸爸或是妈妈是早起暖屋的人,每每屋子渐渐暖上来时,妈妈会叫醒孩子,把焐热的棉衣棉裤给孩子准备好。厨房里蒸汽缠绕,一锅开花馒头或许正被揭开盖子,而屋外,爸爸劈柴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传来……

面片儿和奶食

春天的时候,我们的童年没有大棚蔬菜可吃,地里最早生发的小菠菜和小萝卜菜还没有长得足够大,连一锅汤都熬不成。所以,我们就经常吃最简单的饭食。

阿城在《思乡和蛋白酶》中开头就说——“我们都有一个胃”。他认为人的饮食习惯多半是由小时候的食谱造就的,因而产生了特殊的蛋白酶记忆,人的思乡几乎完全是因为肠胃的思故而产生的。

也许是吧!我三十岁之后就忽然常想吃面片儿,而这面片儿却曾是我小时候最厌烦的饭食,因为我的母亲不善炊饮,除了奶茶和馒头,她只会做面片儿。

做面片儿比较简单,几乎任何可吃的东西都可以拿来做汤。比如肉,各种肉,野鸡和沙半鸡或是雏鸡做汤最好!然后是鸡蛋、蔬菜、牛奶。酸牛奶、鲜牛奶都行,就连咸菜用油炒一炒也能做汤。汤做好之后,把和好的软面团擀成一个薄圆片,用刀划几下,把带子一样的面拿在手里往沸滚的汤锅里揪片儿,锅里的汤再一开上来放点葱就得了,顶多用半个小时就可以吃了。于是我们家每天不在中午就在晚上必吃一顿面片儿,吃得我很厌烦,常常是放学回家一看:又是面片儿。沮丧得要命。

有时早晨上学,我母亲没什么给我吃的,也要给我做面片儿。我都要迟到了,可她坚决要我等,她才不在乎迟到不迟到呢,她女儿早晨不吃饭可不行,我总是拗不过她的。这时候她不擀面了,她削。我母亲削得一手好面,有三条棱儿,而且长短薄厚均匀,可就是太慢,半天也削不了一碗。好不容易熟了一碗,又滚热着,吃不快,真让人又焦急又烦躁!我暗中发誓一辈子不吃面片儿。

谁成想我现在却常常想着能吃一顿面片儿就好了!我想象着以老家的口味做一点鲜汤,和一点软面,揪出不规则的样子,盛在碗里,在那红红、绿绿、白白的清汤之中浮着些温顺的面片儿,看着就喜欢,就亲近!我还后悔当时怎么没跟母亲学削面,削面我一点也不会做!现在才知道这是肠胃里的蛋白酶在作怪,是它在喜欢。人的肉体实在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很多时候,我们的思想是要受它来左右的,有时我们的思想还没想通,可我们的肉体却想通了,产生出各种化学反应,提前为我们做出了决定,这恐怕就是我们在做了不可思议的事之后又很奇怪自己的原因,要不怎么说是“沉重的肉身”呢!可见是常识。

在那些令人厌烦的各式面片儿之中,有一种面片儿我是永不厌倦的,那就是牛奶面片儿。酸牛奶的更让人开胃,可以加白糖。我奶奶在吃牛奶面片儿时爱加一小勺黄油——也就是牛奶里提炼出来的纯奶油,黄澄澄地浮在汤面上,比较香甜和奢侈!因为提纯一小罐奶油得需要几十斤的牛奶才行。

我们这个民族是嗜奶食的。几乎什么饭都可以加奶吃。我的“蛋白酶”也似乎格外偏好牛奶,不像阿城用牛奶做泻药。

我们用牛奶做的饭食实在是多种多样。用牛奶除了做面片儿,还可以煮粥,用各种米都可以煮,大米、小米和稷子米,加一些芸豆。就连玉米大子粥里也可以放牛奶,那要等它熟了,把米汤倒掉,再加牛奶煮,加一点盐——香得人不知想吃多少碗。还有一种倭瓜菜加奶,是只有我们民族的人才吃的。把老倭瓜和土豆去皮切成块儿,煮熟之后加牛奶和盐,或者做成菜粥,再加小米煮,煮得倭瓜、土豆没了魂儿,牛奶的白和倭瓜的黄奇妙地混合在一起,令人可怕地好吃。

酸牛奶随时可以拌饭吃,也可以煮成干粥,名为“拉里”饭。那粥干干的,米里都吸饱了牛奶汁儿,盛在碗里之后,用筷子在饭尖那儿挖一个小饭坑,放点黄油和白糖。黄油在热饭里渐渐地融化了,一点点洇上来,这时从碗边上挖一点饭往那小饭坑儿里蘸一下,放进嘴里,哇!别提多香了!弄得人舌根都兴奋起来。

拉里饭里最讲究的是“瓦日拉里”,也就是用母牛的初乳做成的酸牛奶,然后用它煮成拉里饭。初乳的味道大,营养高,也就是所谓有“乳珍”的牛奶。母牛生产后也只能供给人们一次吃初乳的机会,这样的饭食是要供奉给家神的,我母亲常常把第一碗瓦日拉里供奉在锅台上的家神面前。可能是灶神,还司着家畜的兴衰。我母亲放了一碗还不够,还要往那神像的嘴上抹一点拉里饭。那神像是画在一小块木板上的,被厨房里的烟火熏得油渍麻花、黑不溜秋的,再有那么一抹拉里饭,样子好像一个顽劣的孩子,十分令人好笑。母亲这样做是在替母牛祈求它们母子健康、平安、多产奶、多产子。拉里吃完后,锅里还留着一层厚厚的锅巴,我们东北汉话叫嘎巴,铲下来也是占嘴的点心。好吃,因为里面有牛奶,又酥。

我能不爱吃牛奶吗?更何况我小的时候是一个物质缺乏的时代,尤其是在青黄不接的早春时节,牛奶又是我们的菜,又是佐饭的调味品。一有了牛奶,吃不吃菜都是无所谓的了。

在我的性情还比较懵懂的五六岁上,因为没有饼干之类的点心可以补充饭食之间的饥饿,我常常在剩小米饭里泡上牛奶,然后抱着饭碗跑到当院,或是大门外去吃,像个可爱的农民似的,一边吃一边看着过往的行人。

那时有一个邻居姓杨,在我父亲的厂子里赶马车,也就是赶车老板儿,是汉人。有一天,我正坐在自家菜园子的木障子上吃得高兴,老杨走过来,看着我吃牛奶泡小米剩饭,不知为什么让他很感慨,我想他要是我们民族人就不会那么大惊小怪了。他说:“这丫头,天天吃牛奶,这胖的,都是吃牛奶吃的。”我很反感,吃牛奶算什么?我到现在还不清楚这反感的直觉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是从老杨那两眼放光,贼亮贼亮,仿佛视我为异物的表情上来的。我骂他“去你妈的”,然后就跳下障子跑回屋里去了。

后来老杨见到了我父亲,看见我就想起我吃牛奶泡小米剩饭的情景,他又对我父亲提起这事,还是那么大惊小怪,亮着眼睛,让我厌烦,好像他在揭我什么短似的。我当着我父亲的面又骂了他一次:“去你妈的!”我父亲轻声喝住了我,可也没深说,更没告诉我一个女孩子张口骂人让人多么笑话,可能他知道我还“生”着,再长几岁就懂事了。从那以后,直到我还没有感到骂人令人羞耻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我见到老杨,只要他一提起我吃牛奶泡饭的事,我张口就骂他:去你妈的!希望他就此住口,不要再提牛奶的事了。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在意,他一见到我还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事,不由自主地叨咕一遍,直到被我这不懂事的黄口小儿骂一句为止。

我是在上小学之后一下子有了羞耻心的,从那之后,再没骂过人。而那个老杨还没等那个厂子变得不景气,没有工资可开的时候就去世了。令人意想不到。

奶茶

说来家里喝奶茶的习惯还是奶奶从鄂温克旗搬来与我们同住之后才开始的。奶茶当然是蒙古人的奶茶,可奶奶在鄂温克旗生活久了,也受蒙古人的影响,喝起奶茶来了。喝惯奶茶的人一旦没有了奶茶喝,是要犯一些相思的,总觉得早上没有被奶茶浇透,筋骨都生了锈,涩涩的,其他的饭食都没有了味道。

那时候家里有牛,母亲说,那就煮茶喝,多的是牛奶。于是家里就慢慢习惯于早上喝奶茶了。

我母亲生前是最不善烹炊的人,有时她给我们吃饼,中间还没有熟透。但有一样她是最拿手的,那就是她煮出来的奶茶简直喷香无比。自母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奶茶了。

初喝的人不知道奶茶有强烈的消食功效,总不到饭时,就先把人饿得头昏眼花。大家都说:喝茶不好,太容易饿。可是喝着喝着,大家都觉得很难离开它了。母亲更是深得其中奥妙,日日炊饮,煮出来的茶越是香醇甘美,加上自家的牛奶,刚刚从牛那里挤来,过滤一下即刻倒进茶锅,再配以现炒的米。母亲煮茶的奥妙之一是她的炒米,因为有时会没有稷子米,她就用大米现炒,大米的煳香较之稷子米更为强烈;奥妙之二还在于牛奶勾兑进沸茶之后的功夫——她手拿水舀盛起奶茶高高扬起,再折进茶锅,这样反反复复几十次,直到水乳真正交融,炒米的煳香沁进茶里,这时的奶茶呈一种牛奶咖啡的颜色,再配以松软的面点,如果恰巧还有黄油、奶皮子、奶豆腐之类,那肚子就仿佛没了底,无论怎么吃喝也觉得嘴里的那点馋还没有解。

喝惯了母亲煮的奶茶,那种滋味已经渗透进了我的味觉系统,仿佛只有母亲煮的奶茶才是最正宗的奶茶,别的都不是,这种印象怕是永远也改变不了了。

之后也走访过内蒙古的许多地方,喝过宾馆里清淡的奶茶,也喝过朋友煮的茶。尤其是我在南京读书时,偶遇一画画儿的老乡,喝了他用电炉煮的奶茶,心里分外有一种亲切,尽管原本并不熟识,因了这奶茶,仿佛在异乡也就成了亲人。

这些年,每次去呼市鄂温克女作家杜梅那儿,她往往会煮一大锅惊人之多的奶茶招待自己的朋友。早点有时只有一颗鸡蛋,大家只是喝茶,有时约来两三个好友边喝边聊,喝得浑身是汗,感觉每一个毛孔都透了气,尤其是工作繁忙之后导致的阻塞也会顿然开解——这是喝奶茶的一大功效。于是也能理解吃肉的草地牧民有赖于奶茶的秘密——草原上少有菜蔬,人体必需的维生素恐怕是靠奶茶里丰富的营养来平衡补充。

我成家之后值得欣慰的是我的公婆也是习惯于喝奶茶的,他们在锡林郭勒草原工作了许多年,几乎把生命中的大好时光全部留在那里,渐渐地也习惯于喝奶茶了。于是我们的早茶就是每日必不可少的了,但这已全然是锡盟奶茶的口味,如果有头一天剩下来的煮肉,早晨拿来泡茶,最是有滋有味。于是有些馋肉的我,体重就总也降不下来了。

不过,他们不在时,在没有孩子之前的很多时候,我要自己喝茶,尽管有时我也想免掉这个程序,早上随便喝点什么,可最后还是选择煮奶茶。开始的时候感觉十分无趣,可慢慢竟也品出了独自饮茶的滋味——比如煮好了茶,清淡的那种,随便吃点什么,然后一边喝茶一边读报或书——慢慢品味生活赐给我这一刻的宁静,然后看到窗口有阳光大量地投进来,照亮了我的家,洒在我那已经打满了花苞的石榴花枝上。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感觉茶中清甜的香味正在漫溢,带着我许多人近中年的朦胧思绪,香飘千里。

这样的时刻,往往能使我冷静地面对自己的人生,我会想起我生活里的许多事,想那久远的童年里的琐事,也想那压力越来越大的将来,尽管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可我的希望却仍然没有泯灭,想到这里,又为自己还能坚持有好好对待生命、对待生活的勇气和态度而欣慰,于是放下茶碗,开始平静地进入我的写作生活,在这条我宿命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后来孩子来了,独自品茶的清晨不再,然而,一份虽然忙乱但却满当当的生活也来了。仍然喝茶,却总要小心回避伸过来抢碗的小手,因为她大声嚷嚷着,也要“喝妈妈的奶茶”。

作家简介

苏莉 达斡尔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旧屋》、《天使降临的夏天》《万物的样子》,小说集《仲夏夜之温凉时分》,散文集《旧屋》曾获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文学奖,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并入选内蒙古大学《大学语文》教材。现居内蒙古通辽。

选者简介:

玄武,晋人。著述十余种。

最近著述:“小众独立文存”第二辑第一册已出版,为:《404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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