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你说会回来的，可终究还是骗了我。”

穆辞忽然抬起头，表情却依旧平静，盯着面前的墓碑，“也对，这也不是你第一次骗我了。”

他将纸钱燃着放进火盆，火光在一片漆黑的树林里明明灭灭。

“喂。”

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在他身侧，歪着脑袋打量他。穆辞侧目，瞧见她衣角白纱呈半透明，脚未着地，身子微微一滞。

穆辞收回视线，将剩余的纸钱一并燃着了放进火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不曾有人在同他说话。

“哎，书呆子，你不怕我吗？”

他的身子随着那一声“书呆子”顿时僵得笔直，在沈花朝离开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女子见他不吭声也不恼，自顾自地问：“刚刚听你絮叨了半天，祭奠的可是爱人？”

穆辞答非所问：“你为什么叫我书呆子？”

女子笑了笑，回道：“你这般模样看着可不就是吗？”

他的神色暗了暗，不再言语。女子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忍不住开口：“你快些走吧，我可告诉你，天色暗了，到时候可就危险了。”

“多谢提醒。”昏暗的树林，寂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发出阵阵“簌簌”声，穆辞的脸上却丝毫不见害怕。

女子叹了口气，失望地看向他，“还真是无聊呢，喂，你下次顺便也给我烧些纸钱吧。”

穆辞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声音清冷，“请问姑娘名姓？”

“不知道。我一只鬼何来名姓。”

“那我如何给姑娘送钱？”

“算了算了，太麻烦了。走吧，我送你出去，送佛送到西，碰到我这样的好鬼可真是你的福气。”

这只鬼自出现嘴上就没有停过，一路上依旧絮絮叨叨，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穆辞跟在她身后未言片语，眉目低垂。他的心头忽然时不时有些疼痛，只能拼命按捺住，靠着听女子的话转移和缓解疼痛。

他听见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她说，她有点想家了，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名什么，更别提家在哪儿。

她还说，她时常在梦里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只要想起，就会感觉到疼。

心头处传来的疼痛感越来越强，他努力地想要保持清醒，直至眼前女子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弱，然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2

一味相思，准拟相看似旧时。

那个一脸促狭唤他“书呆子”的小丫头花朝，信誓旦旦地在信尾承诺风会带她回家，可是，三年了，他的小丫头迟迟未归，是迷路了吗？

穆辞神情恍惚，忽然，一道纤细的身影落在眼前，少女歪着脑袋打量他，一如数年前初见沈花朝的场景。

将军府别院内，他闲来无事坐在石桌边翻着一本兵书看，一个小丫头自进院起便绕着他走了数圈。穆辞也不做任何反应，依旧翻阅着书，却偷偷用眼角余光留意起她究竟要做什么。

“果真是个书呆子呢。”小丫头在身边的石凳坐下，一只手撑着小脑袋瓜，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一点也不害臊。

穆辞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重新看向书。小姑娘明眸皓齿，生得极好看。他认得，这是沈将军的小女儿沈花朝，以前随父亲来将军府远远地瞧见过几次。

“喂，呆子，你在看什么书呢？”沈花朝伸过一只手勾起封面，看到《孙子兵法》四个字后又神情恹恹地缩回了手。

穆辞本以为她会觉得无聊得紧然后离开，没想到她又找到了新目标，趴在桌上兴致勃勃地把玩起了他放在那的短刀。

可还未安静几分钟，一边的小丫头又“啊”的惊呼出声。

抬头去看，只见沈花朝眨巴着水灵灵的双眼，一脸委屈地看着自己。目光落在了她伸过来的手上，食指尖上迸出了几滴新鲜的血珠，原来是被刀割着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回房间去取纱布。

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只见小丫头气鼓鼓地对着指尖猛吹气，一副气包子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我还以为你很没良心呢。”

沈花朝看见他拿着纱布走过来，瞬间笑得一脸灿烂，没了半点刚才的苦闷样子。他心想，还真是个善变的小姑娘。

“还疼吗？”

小丫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又赶紧点头，嘟着嘴撒娇：“可疼了，要不你给我吹吹？”怕他不相信，又赶紧解释道，“女孩子家家的可怕疼了。”

穆辞无奈地低头给她的手指吹气，轻轻的一下又一下，生怕小姑娘又疼得掉眼泪。

“喂，呆子，醒醒。”

感受到树叶在脸上扫来扫去的瘙痒，他才悠悠转醒。一个女子映入眼帘，手上晃着几片树叶，是她，脸依旧是仿佛蒙了一层纱，看不清具体的模样。

“你晕了一个时辰了，天已经黑了，快赶紧离开吧。”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起身。

穆辞这才发现自己此时正靠在一棵树下，而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他怔了怔，一时没有半点反应。

“算了算了，送佛送到西，我带你出去吧。”女子见他坐在地上半天不动，无奈地道，“可真是个呆子啊。”

这无奈的语气像极了阿朝，他有些失神，仿佛看见沈花朝回来了。

“赶紧走了。”那只鬼扯了扯他的衣角催促道。

他使劲捏了把手背，清醒了些许，提起放在一边的竹篮起身，跟着她往树林外走。

“就送你到这儿了，像我这样的好鬼可不多了，呆子你小心点儿。”出了树林，女子拂了拂手，下一秒整个人消散在空气里。

隐隐约约可以瞧见不远处的灯光，他回头看向那片树林，只有风吹着树叶发出的簌簌的声响，漆黑一片，那个女子不会害怕吗？对了，她说她是鬼，怎么会害怕呢。换做是阿朝的话，她又会哭鼻子了吧。

或许也不会，他的阿朝出身将门，自小练武，连战场都敢上，又怎么会怕黑呢……

3

灯火闪烁，男人的脸在暗影里显得有几分灰白，却更显得双眼漆黑如墨。

他的手上拿着一张发黄的纸条，静静地看着，眉心轻轻皱着，眼神平静。

短短的几十个字，他却看得很慢很慢，似乎要将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心里一样。

“父亲一生精忠卫国，沈家军常年血战沙场，如今却遭奸人诬陷，身为沈家后辈，沈家军一份子，阿朝不能苟活。远哥哥，北境的风儿向来对我温柔，它会带我回家的。

“待真相到来那日，便是我归来之时。——沈花朝”

字字句句硬气十足，她的阿朝不是娇贵的官家小姐，而是响当当的巾帼女将。穆辞仿佛看见沈花朝一身乌金长袍，身形挺拔，手握长剑，迎风而立。

北境大乱，盘踞在北方的敌人虎视眈眈，沈将军带着沈家军前去平反。两日后，北境那边却传来沈将军带兵叛逃的消息。更离奇的是，派去查看的人没有找到赤羽几万大军的任何踪影。一时间民间百姓人心涣散，众说纷纭，沈家连同沈家军一下子陷入了不忠不义的境地。

沈花朝出乎意料地没有哭，眼眶通红，坚定地说：“我们沈家，我们沈家军是不会叛国的！”

沈家历代忠心护主，平定无数次战乱，沈家大公子沈骅更是在几年前战死沙场。

那个时候穆辞想不到任何哄她的话，只能抱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安抚。平日里他的阿朝是个多么好哄的姑娘啊，活泼乱跳，现在一下子完全沉寂了下来，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整整一天。

后来，她披上战袍，带上兵符，只留下一张纸条，去了北境，上了战场。

再后来，北境一战大胜，随之传来的还有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起初他不相信，就像不相信沈家军会叛国一样，直到几日后她的棺椁从北境运了回来。

北境恢复了平静，百姓安居乐业，沈家军叛逃一案也得到了雪昭，只是，他的小姑娘阿朝再也回不来了。

民间的讲书人开始讲起这段传奇，“沈家小女手执长剑，剑锋斜指，衣袍随风飘舞，就好似燃烧的火苗。匕首横挥，十分灵活，一下就狠狠地插入一名敌军的脖颈之中，又一把匕首飞出，顿时横穿了身边敌军的前胸。一身血污的她就跨坐在战马上，一只手高高挥起赤羽军的旗帜，气势丝毫不亚于男子。”

穆辞坐在下面听了许久，拳头紧紧握着，一直未曾松开。

有一回她带着一大堆的小玩意来找他，开门的空当瞧见了她手上的那些幼稚玩意，啪地合上门不让她进，却不曾想夹着了她的手。小姑娘疼得两眼泪汪汪地盯着他看，仿佛下一秒就要大哭出来。

他便以为，沈花朝是官家小姐受不得痛，吃不了苦，需要人哄。他却忘了，她生于将门之家，从小在北境那样艰苦的地方长大。她喜欢那些匕首短刀上的雕花，不是因为好看，而是知道它是把好刀。

4

乌云遮月，窗外一片黑暗。忽然一道白色身影飘过，竟直接从窗外一跃而入。

女子一身白衣，明眸皓齿，只是脸色有些憔悴。看身形，竟和穆辞今日遇见的女鬼如出一辙。

他不知何时直接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嘴角微微翘起，似是梦见了什么开心的事。

白衣女子蹑手蹑脚地转到他的身后，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将他手间的纸条夹了出来。

她的手缓缓地摩挲着末尾的名字“沈花朝”，生前夙愿未了，执念在身，三年了，她一缕孤魂在这世上飘来荡去，直至今日才想起这第三个愿望来。

要不是因为护送穆辞出树林和一小鬼起了争执，她恐怕再也记不起自己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迟迟不肯投胎转世。更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见了穆辞，她会有感知，会想要靠近，会脱口而出地唤他“书呆子”。

黑白无常总说她看起来软弱可欺，实际上顽固得很。不然怎么会在临死的时候，怎么也不肯随他们走，然后又软硬兼施地恳求阎王给她完成三个愿望的时限。只有心愿了了，她才能安心离开。

父亲的遗骨找到了，沈家军风骨犹在，她的前两个心愿都完成了，可是也因此耗了太多的精力，以至于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是沈花朝，忘了要回来找她的阿远哥哥。

她费尽功夫求来了最后一天，黑白无常瞒着阎王偷偷用法力帮她恢复了人身，时限是十二个时辰。

她答应过穆辞，北境的风会带着她回家的，一天足够了。

当初之所以不告而别并且毅然决然地前往北境战场，并非只是为了沈家。那时她不小心瞧见了穆辞和敌军大梁的书信往来，发现他根本不是穆军师的孩子，而是大梁的皇子，多年前便被当作质子送了过来。一时间各种情绪交杂，愤怒、无奈，想要前去质问却怎么也迈不出步子。

于是最后，她留下一张纸条落荒而逃。

这次回来不仅仅是因为放不下，更是带了一份愧疚。她误会了穆辞，书信来往是真的，但是他拒绝了大梁提出的里应外合的要求。

“阿朝……”睡梦中的穆辞呢喃着。

沈花朝整个身子顿时僵住了，看向穆辞，他闭着眼，嘴角带着笑，看来是想起了他们之间什么有趣的事来。

她一如当初，撑着脑袋细细打量着他。他的眼角不知何时多了几条细纹，看着总觉得像是在皱眉，她忍不住伸手想要帮他抚平。慢慢地、慢慢地凑近，他的脸近在咫尺，沈花朝觉得这一刻自己的心像是瞬间活了过来，一下又一下剧烈地跳动着。她眯缝着眼，小心翼翼地亲吻他的脸，然后又极快地离开。

这时，睡着的穆辞忽然抬头。（小说名:《归去来》，作者：言姝。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号：dudiangushi2018】看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