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将破,长岁如别

作者 | 慕兮

砖墙瓦砾之间,铭刻着一座长沙城的前世今生,旧书故纸之中,写就一段九门提督的岁月峥嵘。沉睡的秘密长埋在这片土地之下,长沙城这座古今兵家必争之地,也曾记长街十里,车如流水马如龙;也曾记梨园花鼓戏腔咿呀的柔情,或是万人之中屹立如壁,看尽金戈铁马的热忱……

张启山的一生,似乎就是和“金戈铁马”这四字连在一起的。长沙城中无人不晓,张大佛爷身居九门之首,一城布防之官,数次为飘摇山河、为这身后百姓以身犯险,忠骨意气,莫过于此。而他的至交红二爷,却是红家班的班主,一个唱花鼓的旦角。苍茫乱世,至刚至柔,二人互为盔甲,势均力敌,留下无数惊心动魄的传奇。

时隔多年,待到盛世清明,张启山的回忆却总是从分别的那日开始倒叙。记得窗子下还有淡淡的红水仙,庭院里百余年的杜鹃仍旧长势喜人,而那个人遥遥立在漫天飞雪中,一身红衣,一袭白裘,如傲雪的寒梅。他总是如此,永远温润如玉,却自有一身傲骨和坚韧,迎立这世间的风霜雨雪。

红府的一切,似乎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可这里的女主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丫头是他的心魔,又何尝不是自己对他的愧疚。

故事的开始,似乎要追溯至民国二十二年的秋天。那年秋天,寒气来得很早,将枝头黄叶尽数摧折。一辆带着无数谜团和洞穴深处灰尘的军列,缓缓驶入长沙,让所有纠葛在那个寒夜里初露端倪。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一年……”

梨园灯笼高悬,戏台上鼓点声声,有人眉眼如画,浓妆淡抹,唱的是一出《霸王别姬》,有人不请自来,眉目冷冽裹挟着身后的风雨,相视一笑间却犹如春水初融。门前名帖上端端正正写着“二月红”几个字,他是唱花鼓戏的名角,也是九门提督上三门之一,早些年却为了自己病重的妻子,立誓不再下墓。等到曲终人散,张启山拦下还未来得及卸妆的那人,道自己此来不为听戏,只为一个不情之请。

几日前,他顺着那辆鬼车,发现了埋藏在矿山古墓之下的戒指,今日来到梨园,不过是想请二月红出山相助。张启山说罢前因后果,见那人眼神清明,却透着些许威仪,“佛爷知道,我不碰地下的东西已经很久了。”

红二爷既已为妻子立了誓,张启山此去自然是没能请成。他们实在是太过不同的人,一个铮铮铁骨,家国为先;一个温润如玉,偏爱三尺戏台一方家园,只愿和心爱的姑娘平静安稳度过此生。却又是如此相似,一样的执着,一样是性情中人。

为了守护他的丫头,他不会出山,不会下墓,更不想与这些事有任何的牵扯。可他当真糊涂,如此乱世,谁又能真正独善其身?二人的命运早已和长沙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阴谋之中。

见二月红一时不可动摇,张启山也只能皱眉,轻叹了一声:“山河将破,儿女情长。”张启山不会怨他,也没有再强求,他向来是愿意尊重那人决定的。

下墓一事暂且搁浅,偏在此时,北方传来了鹿活草的消息。听闻草药或许能救丫头一命,二人为了这一线希望毫不犹豫前往北平。一路上盗请柬、跳火车,散尽家财、三点天灯,二月红是为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张启山却是为了兄弟情谊和这一城百姓的安危。人心不比古墓之中机关重重,却也艰辛叵测,所幸从来相知,从来相随,他们之间不必言谢,亦无所谓什么相欠。

可惜丫头早已病入膏肓,重金求来的草药不过勉强续命。张启山深知二爷最是重情,若夫人去世,他必不会独活,无奈之下只好和夫人合演了一出戏给他看。若对妻子的爱不能支撑二爷活下去,那便让他恨着吧。

“佛爷,二月红前来求药!”

府邸门前,一身傲骨的二爷在泥泞中跪了下来,雨水冰冷一寸,他内心便悲哀一分。这应是个冰雪寒梅一般的人啊,此刻却不顾尊严跪在他面前苦苦相求。一人隔着铁栅栏声嘶力竭,却看不到雨幕那端的另一人,笔挺军装已然湿透,却任由雨水满身满脸肆虐,甘愿陪他一同承受。夫人所托情深义重,他不可辜负;二爷与他生死至交,他亦不可辜负;总有人要做恶人的,若能成全夫人,若能救他一命,便由他张启山做这恶人吧。

丫头还是死了,死在那个凄风苦雨的深夜,死在他的怀里。那一晚他抱着她敲遍了所有面摊的门,却只有雨声和黑暗来回应,越挣扎越绝望,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她说:“我的一辈子,却不该是你的一辈子。”

眼泪便倏然落下。

曾经有多信任张启山,此刻便有多恨他的绝情和漠然。当那把满是愤怒的剑划破他的肩膀时,张启山没有躲开。二月红视他为此生挚友,又如何下得了手?

直到后来,二月红终于知道了真相,怨恨成了苦涩,让他心口隐隐作痛。为挚友一片真心,他不能死;为妻子临终所愿,他要好好活下去。所以当他在祖坟中偶得矿山古墓的资料,便第一时间赶到了张启山的府邸,是为先人遗志,也是担心他的安危。他们之间总是无须多言,一个眼神,便能明了彼此的想法,知己二字,莫过如此。

墓穴之中,机关重重。等到一路有惊无险到了最接近真相的地方,明知凶多吉少,却不得不去。张启山还是那副军人的做派,态度强硬,不容半分商量的余地,“你因我而来,我不可以让你犯险!”

二月红的笑容总是柔和的,带着些许无奈的意味。他说:“我已经是个无牵无挂之人,可你不同。张家和身后的长沙百姓,都在依靠着你,你若有何闪失,我便是千古罪人了。如果我能活着出来,记得来我府上敬我一杯酒。”

骨子里到底都是同样的骄傲和倔强,所以张启山知道,这次他劝不了二月红了,那便不再坚持,让他安心吧。只是自己会一直守在这里,等着那人平安归来,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或许再不会有人关心他了。

你我之间,无须承诺。而生死面前,他亦未食言。

可惜这次九死一生,却不过是阴谋的冰山一角。他们需要面对的远不止一座凶险古墓,张家后人的使命、九门之中的变数、长沙一城的安危……所幸那之后再没有什么能成为他们的隔阂。无论是白乔寨的腥风血雨,还是张家古楼的往事暗尘,他们都选择并肩而立。远上北方,重回长沙,一次次历经生死,一次次化险为夷。他重义,他重情,他为了家国大义,他为了兄弟情深,皆是不曾背离。

可微澜之力,终究无法阻止战火的到来。

六年之后,众人再一次在府上齐聚。曾经的长沙九门提督,终日与黑暗为伍,游离在生死边界。而今家国罹难,百姓四处逃散,耳边是轰炸机低空盘旋的轰鸣声。有人去了南方避难,有人要远赴香港,那佛爷呢?他哪儿也不去。

张启山的眼神还是这样坚定,他一身戎装,笑说:“我只盼九门众人归来之后,中华光复,日寇已退,到那时,大家记得到我坟前上炷香。”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临危受命,誓与长沙共存亡。恰和昔年那人说过的话不谋而合,都是同样执着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将赴战场的最后一刻,张启山又一次踏上熟悉的街巷。

民国二十八年的秋天,黄叶落满了长街。又是这样的一个秋天呀,满目望去空无人影,萧条冷落,便让人忍不住想起这里曾经的繁华热闹来。

那一年,他离开炮火满天的北方,依着父亲的遗言,第一次走进这座长沙城。有个小姑娘仰起脸来,递给饥肠辘辘的他一个苹果,后来他路过那时的算命摊,也看到了那个怀抱小狗的少年……长沙城,仿佛长长的一场梦。最后,脚步在昔日的梨园前停下。花鼓歇,灯火落,正是一片凄清寂寥。

记得六年前,那人还在戏台上眉目顾盼唱《霸王别姬》,恰是生离死别的一出戏。这一生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有过生死相托的挚友,人世间生离死别看多了,一颗心也就惯于漠然看别离,戏台上千回百转的戏词唱久了,也就让人觉得戏外人生无比寂寞。

可有些东西,是岁月和敌人都毁灭不了的。

很多年后的他们还是会这样想。相遇在缥缈的浮生里,别离在纷纭战火中,故事从这里开始,戏却从未散场。

初入长沙时,他不过是孤勇少年,落魄一身。如今临别前再一次眺望,却满是难舍之事,尽是牵挂之人。所以他要守住这座城的一方安宁,守住这里所有的回忆。愿归来时,仍是漫天飞雪,那个人仍是一身红衣。

后来,张启山在漫天炮火中挣扎着站了起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眼前是一座千疮百孔的长沙城,身边只剩下寥寥数人。他满身血污,手握断刃,带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恰在此时,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唤——“佛爷。”

那个遥立漫天飞雪中,温润如玉的身影便和眼前这目光坚定的人重叠在了一起。

山河将破,而九门屹立于此,没有谁愿意先行离去,只因他们从来并肩而立,互为盔甲。乱世里有金戈铁马的一面,便有温柔平和的一面,人之百年,他愿守得长沙城一方安宁清净,他亦愿去等那样一个盛世清明。

长岁尽头,故人终要相见,而他们,定会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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