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日是鱼幼微大喜的日子。

  夫婿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她却并不太欢喜,反而怅然若失。

  记得数月前放榜那日,幼微曾游览崇真观南楼,遍观一众新及第题名,一时兴起,待喧嚣散去后,便也悄悄在壁上题了一首——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李子安说,便是这首诗,叫他顿时觉得此人必定是个不凡的女子,叫他将她的名字牢牢刻在了心里,日思夜念,再难抹去。

  幼微听闻却是噗嗤笑出声来,“幼微是断断不信的,只因一首绝句便能叫李郎如此牵挂于心。”

  “实不相瞒,在下也是听闻姑娘姿色倾国,冰雪聪慧,才奔波辗转寻至姑娘住处,今日得见,方知所听之言不虚。”

  幼微早有所耳闻状元郎名号,此番他亲自登门造访,只叫她觉得也是个风流人物。

  绿柳深巷里,小家蓬门前,他抱拳作揖,郑重其事道:“在下李氏子安,倾慕幼微姑娘多时,今番前来,只为求娶一桩婚事,还望姑娘应允,成全一段佳话。”

  她却霎时沉了脸色,道:“哪家儿郎娶妻是空手便有了的,李郎竟连这些也不懂吗?”

  李子安神色稍顿,想到今日确实是匆忙了些,才不过见了一面,连聘礼都未曾准备,又如何能应允,便只得干笑两声,赔了不是,“是在下着急了,姑娘见笑,来日方长,是不必急在一时。”

  送走李子安,幼微便匆匆跑去问询街邻,月初请顺路捎给友人的书信可曾捎到?

  不仅捎到了,还有回信一笺。

  幼微捧着信笺,似是捧着无价的名器,步履都变得小心翼翼,心里却是止不住地欢喜,从眼角眉梢弥散出来,蔓延开去。

  她并非贪恋财物的世俗女子,今日回绝了李郎,只因她早已心有所属。

  虽明知无果,却仍旧相思执意。

  2

  温飞卿寻至鱼家院落的那个暮春的午后,鱼幼微正盯着地面上斑驳的树影发呆。

  忽觉有脚步声渐近,甫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他审量幼微半晌,才缓缓开口:“敢问小女郎可是鱼家幼微?”

  幼微先是俯身行了礼,才脆生生地问他,道:“你是谁,又是为何寻至此处来的?”

  “鄙人温飞卿,尝闻鱼家有女文思敏捷,可堪咏絮之才,特来叨扰请教一二,还望小女郎不吝赐教。”

  幼微记起父亲在世时曾提及此人,同是一位骚人墨客,还教她念过他作的诗词,只是词句间不乏纤秾绮丽,她便总觉得该是个女诗仙,就连名字都是美的,温庭筠,恰与这满院竹影相和。

  却不想竟是这么个年逾不惑,相貌平平的先生。

  “幼微尚还年幼,不敢谈赐教,便只请先生出题,幼微若能对得上,还要劳烦先生评阅一番。”

  彼时幼微年纪虽小,心性谈吐比起大人来却是丝毫不输,加之生得明眸皓齿,灵秀活泼,虽家道落拓,却是半分不输朱门闺秀。

  叫人怎能不怜爱。

  飞卿忆起来时小径旁柳絮纷飞,便写下“江边柳”三字,幼微只稍事思索,未几便酿出一篇诗作——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浣花笺上那几行娟秀的小字,飞卿是反复吟诵琢磨,爱不释手,末了,他眼含笑意,温声道:“今后我便来教你吟诗作赋。”

  彼时,幼微将将一十一。

  初起时幼微尚还心存生疏,便也只是赋赋诗,作作对,日子久了,便越发熟稔起来,每每见到飞卿,她总会一个飞扑到他怀里,飞卿也只得无奈敲敲她的额头,然后轻轻抱起她,眼角眉梢尽是温柔。

  闲暇之际,飞卿也会同她讲些陈年趣事,幼微听得多了便央飞卿带她出去游玩,看霞光万道,看璀璨星河;赏六月鱼戏莲叶,夏山如碧;观寒冬天地一色,白雪皑皑。她将豆蔻年华的心事尽数说与他,他便静静倾听,不时莞尔而笑,笑得山水温柔。

  他伴她走过了小女儿最美的岁月,亦在白驹过隙间成为了她心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唤他先生了,转而改口唤他,飞卿。

  隆冬时节,幼微感染了风寒,高烧几日不退。

  她不知道昏迷呓语之际自己曾说过些什么,只记得有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着她,耳边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低喃:“我在这里。”

  3

  幼微小心翼翼地打开竹筒,见是飞卿常用的浣花笺,登时便笑逐颜开,书笺缓缓铺张开来,几行遒劲有力的字跃入眼帘,她看着,不觉间竟濡湿了眼眶。

  自飞卿离开已三年有余,这是他第一次回书给幼微。

  温飞卿曾数举进士不第,当年是他再度应试,却因与主审起了争执,搅扰场屋,从而被贬至襄阳为一芝麻小官,他走时一声未吭,幼微一觉醒来便再也寻不到他的身影了。

  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似雁还巢后的天穹,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机。

  她总想起那些有飞卿常伴,赋诗赏月的光景,越是想,便越是念,心便也越发隐隐作痛,这大抵就是骚人所言之“情”字罢。

  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鱼幼微辗转反侧、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人只有温飞卿。

  她将情意都化作诗兴,封封书信遥寄,字字相思,却不见心上人回应,而今终得飞卿回书一封,自是欣喜。经年累月疯长的思念,都于此刻化作久违的和煦春风,暖上她心头,暖得滴下泪来。

  他说,终得一朝复归长安再访故人。

  她越是思念飞卿,便越发觉得李子安惹人烦心。

  李子安日日登门造访,她初时也还笑脸相迎,越往后便干脆以生病为由,闭门不见。

  是日,李子安照常来叩门,幼微心中正暗自酝酿托词,却听他说此番是来道别,他要暂别长安,前往襄阳去寻一位故人。

  一听“襄阳”二字,幼微登时便想到了飞卿,二话不说开了门迎李郎进来细细问询。

  “不知李郎所言友人乃何许人也?”

  只见子安莞尔一笑,道:“这位友人亦是位诗者名流,想来幼微也许听过,便是温庭筠先生,先生素来与子安交好,此番子安进士及第,不免要同他好好庆贺一番。”

  那三个字一出口,幼微心中便再听不进其他,只记得叫他择日再启程,是夜便作了一封书信,搁笔时已是东方泛白。

  次日子安如期来访,她忙拿出书信托他捎给飞卿,尚未出门便已是一步三嘱,左右叮咛千万要亲自交到他手中。

  许是怕子安心生疑虑,不等他开口她便匆匆解释道:“庭筠先生于我是良师,心中自是千万般感激。”

  李子安闻言会心而笑,“幼微放心便是,子安必定将此书信带到。”

  4

  鱼幼微的相思意,温飞卿从来都看得明白。

  从她唤他第一声飞卿起,他便觉察到了,可彼时他只觉得,幼微年幼丧父,情感无从寄托才会如此依赖于他,直到那年隆冬,幼微高烧不退的那几日,她昏睡了几日,便唤了几日飞卿。

  声声飞卿,直唤入心底,唤得他眉头紧紧锁起,久难抚平。

  便是从那时起,他不敢再靠她太近,她正值豆蔻好年华,她终会遇到良人。

  李子安再回长安时,正值仲秋时节,遍地黄金。

  同他一道归来的,还有一封幼微日盼夜盼的书信,却只有寥寥六字:李郎良人可安。

  幼微对着这寥寥六字干坐到灯枯天明,李子安再来访的时候,她只轻轻说了句:“我愿嫁你。”便双眼一黑,重重倒了下去。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点点滴滴处处是飞卿,就在眼前,伸出手去却无论如何触不到。

  待醒转过来,泪早已湿了枕畔。

  婚期已至,众人皆道才子佳人好相配,李子安还特地在城中重置了一处院落,他知道幼微喜好好景致,院落中便也是别有一番洞天。

  李子安委实周到体贴,良辰美景常相伴,幼微脸上也渐渐露了笑颜,却到底是对他不咸不淡。

  直到再见到飞卿。

  入冬来最寒冷的那几日,大雪压得满院红梅直不起腰来,女婢引温飞卿进入厅堂时,他身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了一地。

  幼微抬眼对上那双眸子,深邃依旧,却添了几分风霜沧桑,恍若隔世那么远。

  “飞卿……”

  她不由探出一步,面前人却忙退后抱拳作揖,声声震耳,字字戳心,“庭筠见过李娘,暌违已久,别来无恙?”

  “先生来了,”李子安人未进门,声便先至,“夫人常说先生是良师,先生于我亦是良师益友,我二人大婚先生未能赶到实属遗憾,如今既亲自登门,子安必定要好好招待一番。”

  “夫君,”幼微挽起他的胳膊,巧笑倩兮,眼波流转,“你瞧今日雪景正好,不妨同先生品酒赏景赋诗,可好?”

  道是一声先生,了却前尘。

  5

  城中人皆道状元郎与新妇恩爱和睦,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久而久之,这段佳话便被传扬开去,也是此时,幼微方才知晓,李子安早已在故里娶有娇妻在侧。

  池中荷儿才生尖尖角,幼微刚刚有喜。

  “为何不早告诉我?”

  他堆了满脸的歉意,紧紧拥着幼微,道:“我只怕你不允我,那桩婚事我本就不乐意,如今终觅得良人,断不敢因此毁了与夫人这段缘分。”

  李子安情真意切,这些时日来她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她不怨,只是责怪他不该如此弃糟糠于不顾。

  “过几日我便启程去接她入京,夫人向来爱好山水景致,可愿与子安同行?”

  “饶是山水景致好,可近来我总觉得乏,怕是要拖累夫君脚程。”

  李子安遍访长安名医,终在临行之际寻得一位郎中为幼微安胎,他千般嘱咐后,便只带了寥寥几件衣物,匆匆离去。

  郎中平素疲于奔命,只留小弟子照看幼微安胎,小妮子伶俐得很,也读过些诗书,幼微出些对子考她,竟也能对得上来,她喜欢得紧,便从郎中手下讨了过来,还替她更了名,唤作绿翘。

  一日,绿翘从集市回来时,手中多捧了一笺竹筒。

  “前日师父从江陵行医归来,这是江陵一位友人托师父捎给阿姊的。”绿翘说得欢快,倒像这书信是寄给她的。

  幼微却敲敲她额头,浅笑道:“没心没肺的,莫不是忘了,如今你的师父可是阿姊我。”

  此封书信很是奇特,并无落款,只有几行诗句描绘江陵好风光,也辨不出是谁的字迹,想依文风推断竟都难有头绪,幼微疑惑之际,蓦地便有一个名字跃上心头。

  温飞卿。

  她未多思量,便要前往江陵一探究竟。

  此去路途遥远,幼微一路赏景,一路赋诗,亦是一路暗自期盼。

  幼微行至江陵时恰恰赶上世家公子诞辰,正宴请一众诗者名流赏花赏月,她咏絮文才自幼便在文人墨客间诗名远播,得知她来到江陵,便有好客者邀她一同前往。

  宴酣之间,她因身子乏闷先行退席,一路闷头走着,忽闻一阵扑鼻酒气,抬眸见是一醉汉路过,她忙掩鼻避开,却又在片刻间猛然惊醒,回头再去寻时,庭院中早已空无一人。

  虽并未看清那人面容,可她仍旧觉得,那人就是飞卿。

  蓦地,她笑出声来。

  她原以为那日之后已将飞卿慢慢淡忘,她原以为子安在她心中早已胜过飞卿。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她疯了般写下篇篇诗赋寄于子安,可脑海中他的身影却是越发明晰。

  到底是自欺欺人了。

  幼微在江陵呆了足足月余,几乎访遍了江陵墨客,却自始至终没能寻到飞卿身影。

  她忽而便想,长安城那样大,当年飞卿该是花了多大功夫,才能寻到平康里那处不为人知的院落啊。

  6

  幼微回到长安不过几日,李子安也携着一众家眷归来。

  身侧便是糟糠。

  本是生在朱门的大家闺秀,不想竟是一副骄纵惯了的泼性子,甫一看见鱼幼微便是一记掌掴,避之不及。

  “妤淑!”子安心头一紧,忙要去扶,却被裴妤淑一把拉回了身侧,勃然怒道,“你总回书道事务缠身,原来是被这狐媚子勾去了魂,我若不频频催你归家,你莫不是要瞒我到老了不成?”

  幼微捂着泛红的面颊,拂了拂衣角沾染的尘土,才不急不缓道:“妤淑,倒是个好名字,却是跟本人脾性一点不沾边。”

  眼前人当即阴沉了脸色,冲李子安喝道:“休了她!”(小说名:《入骨相思知不知》,每天读点故事作者:涂有鱼|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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