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们的女儿,被人掳去不是她的意思,可父亲字字伤人:“女子最重者为名节,如今你名节有亏,居然还敢神情坦荡地归家!”

  1

  黑暗里,被扔在地上的女人终于吃力地睁开眼。她在地上摸索着,指尖触到略带潮湿的稻草,大概判断出了自己所在之处,是一间牢房。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终于从顶上的气孔射入。沈薏借着光线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竭力按压住心头不安。直到头顶发出巨大的拖拽声,直泻下来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她的所在处。

  她尚不能反应,便听见破风之声。几道绳子自上面扔下,极其灵巧地分别攀援住她的腰肢与手臂。沈薏身子一轻,人便被提了上去。她还不能适应外面的强光,一块黑布口袋便劈天盖地地笼罩下来。

  地牢又被狠狠合上。

  沈薏被人扛在肩头,几乎要将胃里仅存的食物都吐出来,好在不多时,便觉停止了颠簸。下一瞬,整个人摔在地上,不由闷哼一声,额上亦因疼痛沁出些细密的汗珠来。有拿着利刃的人一路向前刺破布袋,剑尖堪堪划过她脸边,到底是斜削下几缕发来。

  她费力站起来,这是内殿,富丽堂皇不输宫城内院。上首高高坐着一人,此刻终于低望过来,眼中冷寂更胜霜雪。沈薏呼吸一停,长睫不由轻抖起来。

  那人身形一动,拾级而下。来到她面前,忽然捉起了她下巴。随即指尖下沉,他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处,那里藏着根红绳露出一点,上面坠了一块美玉,镌刻“无双佳偶”四字,是她未过门的夫婿偷偷让人送来的礼物。

  此刻,这美玉被来人一把扯下握在手里。

  她心念一动,手心忽然多了细密的冷汗。眼前之人沈薏认得,曾经的龙子龙孙,如今的天家弃子,楚王殿下。数年前,她也曾远远瞥到过这位楚王殿下的英姿。天家人大都俊秀无匹,楚王殿下是,他的几个兄弟亦是。

  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当时满座衣冠胜雪,俱输他一人好颜色。

  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万万人之上的陆姣下旨称楚王谋反后,他便就是铁板钉钉的乱臣贼子。

  沈薏觉察出了巨大的危机。再有两月,身为沈家女的她便要嫁给陆籍,以沈家如今的门楣和陆家今时的盛光,这门亲事是沈家高攀了。若不是陆籍是陆姣亲弟,求到了她面前,陆家怕是不会松口。

  她只是随着一众姐妹去京郊的华严寺上香,结果就被打晕带到这儿来。还是说,州郡苦寻无果的楚王殿下,难道根本就没有离开京城?

  自己不过是权力格局更替中连棋子都算不上的边角人物,将自己捉来,预备做什么?

  2

  沈薏处在地牢里,性命似乎是不必担心的,每日总有人送来水和食物。那日她大张旗鼓地被带到楚王面前,楚王不过是从她身上拿了块玉下来。当日陆籍特意让人把这玉捎到自个面前,要她在家安心待嫁。

  可一转眼,玉被夺了,人不见了。她消失的这几天,想必京城已经流言四起,传得沸沸扬扬了。沈薏倚坐在墙根,她自过她的安生日子,做什么要将她弄来?!一时间,倒是恨不得楚王就出现在自己面前,狠狠地咬下他块肉来才好。

  反正地牢里白天黑夜并不分明,只能凭着那一点光线来照亮。迷迷糊糊的,沈薏又睡着了。再醒过来时,地牢里点起了灯来,她恍惚中看着有人站在自个跟前,顺着他衣角仰起脸来细看,不是楚王是谁?

  也说不清怎么想的,沈薏大概是觉得身在梦里,多了些不畏死的勇气。忽然从地上蹬起来,使劲推了他一把。楚王似乎未料到她这般动作,身形向后一晃,伸出只手来一拂,沈薏便重重地向后仰倒,待后脑磕在冰凉的石壁上时,她人也清醒了两分。

  干……干什么……

  她双手护在身前,眼神里是满满的提防与不信任。沈薏的好看,就出众在一双眼睛上,此刻定定望过来,楚王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滞,“我暂不会杀你。”

  像劝告,又像是……安慰。

  他在昏暗光线里负手而立,露出的侧脸线条干净分明,薄唇似有若无地抿起。

  沈薏只试探着问:“殿下,不知您请臣女来所为何事?”她摸不准他的脉搏,但是依然用了“请”这样极客气的字眼。楚王转过身来,眼神落在她身上,眼神意味不明。

  她的心猛地一跳,听见他的低沉嗓音,“四年前的上元佳节,你在哪里?”上元节是贵女们不多的能外出游玩的节日,年年达官显贵之家都会扎起高高的彩楼,上悬了各样的灯谜任人赏玩。

  沈薏一沉吟,“上元佳节,年年赏灯。”

  他又问:“是否冲撞过什么人?”

  沈薏的记忆忽然被拽回四年之前的那个盛大夜晚,天下有名的焰火班子齐集京都,使出了看家的本事来争奇斗艳。因着陆丞相家的彩楼结得最高,她们受陆姣的邀请去她家彩楼上观看,却出了一桩纰漏。

  也正是因为他家彩楼结得高,有一焰火没能升天,在半道里直落下来,正落在陆家彩楼弯出的飞檐上。一时之间浓烟滚滚,迅速起了火来。彩楼摇摇欲坠间,陆姣当机立断,撕下未燃着的帷幕分给众人,围住脸面,生死由天。

  直跳了下去。

  以漫天烟花为背景,各家贵女紧随其后,如断翅的蝴蝶般纷纷坠落下去。

  而当时的彩楼下,不仅有闻讯赶来的各家仆人,更有待命的京都侍卫同各家公子。在混乱之中,都参与了救人。但总免不了身体接触,好在蒙着脸孔,夜色绰约,也不能清楚分辨出谁是谁来。

  各家贵女都卷在里面,碍于清誉,自然也没人肯多嘴去提。

  沈薏只记得耳旁传来的猎猎风声,她紧闭双眼,稳稳地跌在马上一人的怀里。睁开双眼时,恰有一万紫千红的焰火绽放天际,种种浓烈色彩里,她正对上那人的清冷双眸。

  她慌忙跳下马来,正惶然无措之际,有陆家眼熟的婢女从身边经过,认出了她的衣着,沈薏急忙随婢女前去躲避人群。

  沈薏收回思绪来,忽然想到种可能性,“当日彩楼出事,救下臣女的是殿下?”她能记得起关于那个上元夜的种种细节,却唯独记不得救她之人的形貌,她惊魂未定之际,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茫然。

  楚王只淡淡地瞟了她一眼。正当她胡乱猜想时,他的嗓音传入她耳:“并不是我主动救你,而是你从天而降,落在我怀里。”他语气平静,偏偏说的又是让人脸红的话。

  那晚他同一众贵族子弟打那儿策马经过,彩楼下已经是人头攒动。彩楼上的各层小姐已经被逼到绝境,纷纷跳落,由仆役们接住。他眉心微蹙,不欲停留。

  却见一道纤细身影正朝自己跌落下来,只一瞬的犹疑,他便伸出手去,接住了她。她在马上双眸紧闭,长睫却不住颤抖,显然是恐慌极了。未多时,她便抬起眼来。

  一瞬如秋水横波,灿如星辰。

  后来便是场阴差阳错了。

  3

  听说楚王原本是要娶陆姣的。又听说,他二人是有情事的。这四年里,陆大小姐陆姣从太子妃成了皇后,又成了今日的皇太后。她想到这些坊间曾盛传的流言蜚语,竟生出了点唏嘘之意。

  沈薏站在回京的官道上,眼瞧着一辆又一辆的马车掀得烟尘四起,乍得见天日,还不回过神来。纵使她依旧不明白楚王为何抓她,又为何肯放人,猫戏弄老鼠一般。

  回到家里又费了一番周折。

  气氛与她想的大不一样,父亲坐在上首,眼中寒意直淬到她的心底。她尚未来得及说话,便有身强力壮的仆役强行闭门,他怒喝道:“跪下!”

  沈薏哑然,却不肯动作。

  她隐约猜到父亲怒气从何而来,“孽障!你居然还敢回来!”

  “这里是沈家,我是您的长女。不回这里,我要去哪儿?”她质问,下巴随着说话而微抬,显出了两分倔强。母亲随在父亲身边,只无奈地望了一眼,却不肯替她求情。

  沈薏心一沉,只听父亲字字伤人,“你为贼人掳去,整个京都都传遍了!多少人等着和陆家攀上亲事,又有多少人等着借机来踩咱们沈家一脚!

  “你母亲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女子最重者为名节,如今你名节有亏,居然还敢神情坦荡地归家!你和沈家从此没有关系!”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她是他们的女儿,被人掳去不是她的意思,满京都的流言蜚语,可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

  沈薏伸出手臂来,“我没有失节——”剩下的话便再也吐不出来,不由哽咽,从头到尾,没有人问她,贼人是谁?为何掳人?她在那里有没有受了欺负去?京都流言四起,在流言里她并非完璧,那沈薏其人一定私德有亏。

  嘴里已经有了血腥味,她用力擦拭下唇,一字一顿,“谁也不能让我离开沈家。陆籍瞧上的从来不是沈家长女,而是我沈薏!只要这门婚事一天未退,那我依然是沈家的女儿,还要风风光光,拿着父亲母亲为我准备的十里红妆嫁人!”

  她利落转身,仆役不敢近她身,用力推门出去。正午的阳光映在身上,却觉得比在地牢里更加阴暗潮湿。

  等回到自己房间,瞧着熟悉的摆设,方才大哭一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恼父亲母亲,恼京都众人,亦恼一切的始作俑者楚王。

  她三天不肯进食,像是同父母亲赌气,但更像是同自己作对一般。

  直到陆籍匆匆赶来。按照规矩,她是不该见陆籍的。但是此时父母亲恐怕也忘了他们口称的礼法,将人放了进来。他的焦灼比父母亲还要真心些,但是见到她时还是显出了一瞬的诧异。

  恰恰是因为她毫发未损,一丁点在贼人那里受虐的迹象都无。

  他说明来意,沈薏几乎站不住脚。她冷笑反问:“陆籍,你敢再说一遍吗?当初是你求上门来,要娶我为妻。齐大非偶,我拒绝再三,你坚持己意,还求到了太后那里去。我本以为你是良人,今时今地,你说出这种话,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吗?!

  “我绝不会给你作妾的,你们陆家本就不愿意这门婚事,正好作罢,何必上门来折辱我?!”

  沈薏抚上脖颈,想要拽下那玉来扔还他。指尖所触空荡荡的,不由一瞬失神。陆籍还要说些什么,沈薏已经潮红了面色,用力将人推了出去。

  三日后,沈府火势漫天,沈薏自焚于烈火中。

  4

  那只是金蝉脱壳之计。

  沈薏外柔内刚,绝不肯自寻死路。她没有一点错,凭什么要为了所谓的名声赔上性命?!有人借着送饭之人的手递了张纸条给她——

  若想脱身,纵火为计。

  她放起一把大火来,眼瞧着那火苗一点点舔舐上帷幕,烧到床褥,连曾经父亲替她淘换来的小玩意儿一并陷在火里,心里竟生出了好些快意。快意混着心中酸楚,坠得人一沉。

  沈家救火并不算及时,或许也得了父亲的授意,就让她死在这场大火里以正家风。在火势最烈之际,楚王的人掘通地道将人带走,同时用一具白布裹着的女尸瞒天过海。

  她狼狈地再次出现在楚王面前。如果说上一次,她身在地牢却还能保持几分勇气,是因为笃信家里不会放弃,一定会想法营救。那这一次,沈薏像是被折断了翅膀的雏鹰,眼里一点锐气都无。

  无限疲累。

  楚王屏退众人,提起衣袍在她身旁坐下。他二人坐在殿内台阶上,离得颇近,能嗅到他身上清雅的熏香。

  她眼里尽是破碎的星光,将头埋在膝上的双臂内,像是风雨飘摇里的一叶孤舟般,只有这样紧紧抱着自己,才能觉得心里好受一点。

  楚王静静地捏起她一束乌发,发梢被火燎过,还带了点焦煳味道。沈薏忽然抬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头发便趁势从他手里脱出,“那具尸体——”

  “是个新病死之人。”

  她不由舒了一口气,“你倒是顾虑周全。”

  楚王眼神深邃,唇角微微向上一挑。

  沈薏垂下头来,身后散着的万千青丝随着她低头动作不由一摆,正笼住刚才半露的细腻脖颈,“多谢殿下救我出家,”她一顿,嗓音已有几分沙哑,“殿下,我不明白。”

  “我与殿下素无交集,自忖没有什么对不起殿下的地方,我好端端地在家备嫁,为何让人捉我过来?我父母亲的确是因为京都四起的流言而嫌弃了我,但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不还是殿下您吗?!”

  他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眸,眉目柔和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一,陆家并非良配。如今陆姣为太后,陆家气焰方盛。可是用不了多久,陆家将会被连根拔起。二,陆籍赠你的那块玉佩能调动京师的十万禁军。

  “太祖为以防万一,曾有遗命传于禁军统领,玉佩便是凭证。陆籍应该是从陆姣那里得到,只可惜陆姣对它太过随意,才会让它落到了陆籍的手里。”

  正当沈薏呆愣间,楚王忽然靠得更近。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瞧着她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第三就是我的私心。沈薏,你虽然不记得本王对你的救命之恩,但是你的确是欠了本王一个人情。钱财、兵马,就连天下,如今我都能唾手可得。”

  “现在我只要你,”他语气似有若无地在“你”字上加重,“以身相许。”

  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沈薏愕然往后重重虚倚去——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小说名:《无双佳偶》,每天读点故事作者:君子端方|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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