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泥土里的想念》里的主人公犹太女孩撒拉是在一条街上长大的,我家与她居住的福康里只隔一个路口。上学,玩耍,我们的脚印常常重叠,尽管我比她晚出生二十多年。但当我于本世纪初开始打捞犹太人在天津百年生活史这艘沉船,开始用文学和历史研究两支笔去激活这段历史时,撒拉就走进了我的生活。街道上空常常响起女孩儿嬉戏时的尖叫,街角间或有女孩儿的裙摆一闪而过,我知道,那就是她。

天津自19世纪下半叶便开始有犹太人居住。在小白楼一带,犹太人建立了会堂、学校、医院、俱乐部和养老院,形成了完整的犹太社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犹太人遭受纳粹迫害,大批欧洲犹太难民来到中国,有的在天津安顿下来,工作、生活,组成家庭,生儿育女,于战争结束后又从天津走向新的生活。以色列海法的本杰明·卡布宁斯基(Benjamin Kabuliansky)曾经三代人生活在天津,他深情地将天津比作犹太人“神圣的渡口”。

为获取珍贵的口述史资料,我采访过许多在天津生活的犹太人。与所有历史学者不同,我的研究是逆向的,从细节起步再走向宏观。而细节往往更能令我流连:犹太人在天津的衣食住行是怎样的?当犹太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相碰撞时发生了什么?在战争最残酷的时刻,在人命危浅之际,这座城市给予了犹太人什么?那些生于天津、长于天津的犹太人,他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的语言符号,为什么至今留有天津的印迹?居住在美国西雅图的索尔(Sol Birulin)把他的电子邮箱命名为“天津男孩”。他于1921年在天津出生,十八岁时赴美国,人生的玫瑰季节是在天津度过的。他给了我一张他与中国保姆的合影。照片中,他才一岁,穿着中式裤褂,头戴老虎帽。手艺出自保姆,他叫她“阿妈”。那是个年轻的女人,目光慈爱安详,尤其是她光洁的前额,那光洁竟能穿越90年漫漫历史尘埃,照亮我的书案。她便成了小说里阿妈的雏形。居住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塞穆尔·米勒(Samuel Muller)从小在福康里长大,前几年脚步尚健,他每年都要回到天津,去福康里曾经住过的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坐一坐。他忘不了童年玩伴儿金宝、银宝,希望我能找到他们。年代太久远了,福康里早已物是人非,我没能找到。但这两个男孩儿却蹦跳着来到小说里,与主人公犹太女孩儿撒拉共同经历了人生的悲欢离合。

在中国儿童小说中以一个犹太女孩儿作为主人公,似乎匪夷所思;但从我采访第一个天津犹太人,到拿起笔来写撒拉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漫长的寻找与钻研,漫长的呼吸与感受,当我给她取名撒拉时,她已经迫不及待、呼之欲出了。

撒拉不是《安妮日记》里的安妮,也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中纳粹铁蹄下的犹太女孩儿。撒拉是第三代犹太移民,她在中国天津出生,虽然母亲早亡,她却得到了天津阿妈无微不至的呵护。战争降临,面对残酷、身处艰难,她与天津小伙伴金宝、银宝紧紧依偎,她身边有阿妈、小马哥哥、二房东张太太,是他们张开臂膀为她挡风遮雨,是他们将这跨越国籍、种族、人种的人间大爱赋予了她,同时,她幼小的生命也得到中华文化的滋养,使她的思维方式和处事原则都深深打上了中国文化的烙印。天津人海纳百川的胸怀、义气干云的气节和火爆热烈拥抱日子的生命态度,都影响了撒拉。她喜爱老虎褡裢及一切民间艺术,笃信“泥土里的想念”这个民间俚俗;她与金宝、银宝同甘苦共患难,帮助犹太难民勃曼叔叔走出精神阴影,用浴缸船为水灾难民送去食物;在日本占领军的刺刀下,她勇敢地挺身而出,维护了文法学校校长马林斯基的人格尊严。当她终于找到阿妈,像一头复仇的小狮子扑向“霸占”了阿妈的日本女孩儿时,那女孩儿前襟上飘飞着的老虎褡裢令她戛然止步。那一刻,她深深地领悟了阿妈的爱——一位母亲对幼小生命的怜爱。这是超越一切民族、种族的人类大爱,也是这位中国母亲以天津文化的独特方式,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传递给她的。

于是,撒拉是“这一个”,她也只能是“这一个”。

写儿童小说是一种享受,仿佛回到童年,回到人性最初的起点,心灵再一次变得纯真,目光再一次变得单纯,而文笔,不知不觉中便有了追求优雅和诗意的冲动。阿妈心灵与外貌的和谐之美,福康里小院海棠花树之美,墙子河堤上春夏秋冬的风物之美,杨柳青年画的艺术之美,甚至市井上、胡同里小贩的叫卖声也充溢着美食美味的诱惑。众多的美感,通过字斟句酌,精心地打磨文字,然后集中呈现在小读者面前。我希望这本书能成为孩子们的好朋友,小读者们不仅能够喜爱书里的人物,不仅感受故事传递的人间大爱,也能通过它,激发起他们最初始的、最稚嫩的,对于文学审美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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