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我”的游戏史是从“我”爸创业开电子游戏厅开始的,从红白机、电视游戏主机再到PC游戏,我的一生就是被各种游戏不断震撼的一生,而玩游戏时确实很容易欢欣,每次欢欣,都是发自内心的欢欣,过去欢欣,现在也欢欣。

作者 马东

1991年,我爸在北方一个非地震带小县城的地震局上班,常年无事。他在单位的主要工作就三项:生火烧水,看着屋里的地动仪模型别让人把下边的蛤蟆偷了,以及扎金花。但那个年代大家都没钱,玩得小,扎金花还不是一个三分钟学会,五分钟致富的好项目。我爸一个月就挣三十几块钱死工资,生活艰辛,所以打算下海创业,分享改革开放的红利。我爸和几位叔父审时度势,分析研判,毅然决定开一家电子游戏厅,从此走上毒害青少年的不归路,那一年,我五岁。游戏厅开业的前一夜我爸失眠了,他主要就是担心万一毒害不了青少年赔了怎么办。三年后的一个周末,晚上关门结账,一数钱,这礼拜挣了九千多,我爸使出自摸豪七的劲儿把烟头按死在烟灰缸,说,这周别存了。第二天他拿着所有钱去买了一辆本田摩托车。那年他一个月的工资是70多块,一周挣了十年的工资,他才想起来三年前那一夜的眠算是白失了。

我家最早开的是红白机游戏厅,一共三台电视,两台彩电,一台黑白,五岁的我见过的地球人还不多,但二次元的小伙伴已经认识不少了,最熟的就是马里奥兄弟。那时《超级玛丽》是爆款游戏,走进游戏厅,所有人都在踩蘑菇,就像现在进了网吧大家全在撸一样。与《超级玛丽》一起照耀在宇宙间的还有火爆的《魂斗罗》,那时电子游戏还属于低龄娱乐项目,小朋友们的竞技水平普遍比较低,玩《魂斗罗》经常都是上演恐怖袭击,不开枪,人肉炸弹直接撞,初始带的几条命根本不够玩,玩了好几个星期都没人见过第一关的关口是弯是直。国标叫boss,我们叫关口。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生脸儿小哥玩《魂斗罗》,坐下后默念口诀,一顿狂按,游戏一开,三十条命,全场爆炸,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瞬间夺门而去,释放情绪。小哥很大方,临走前告诉了我们调命秘籍,我爸毕恭毕敬记在纸上,并对他免了单。那段秘籍我一直记到现在: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

后来游戏慢慢多了,我爸从外地进回了划时代的“64合1”,里边的游戏我到死都忘不了。《冒险岛》《沙罗曼蛇》《七宝奇谋》《成龙踢馆》《俄罗斯方块》《淘金者》《越野摩托》《小蜜蜂》《大金刚》《坦克大战》《大力水手》《马戏团》,个个经典。我最爱的是《影子传说》,轻身登云林间滑翔,飞花摘叶轻取首级,整体弥散的丹青画意和郁郁古风让人如梦如幻。“64合1”真的是人类游戏精华。除了“64合1”,当时还有很多经典的“3合1”“4合1”也是佳作不断,最抢手是各类双打游戏,因为可以花一份钱,两个人一起玩。最红的有《松鼠大战》《雪人兄弟》《赤色要塞》《忍者神龟》《双截龙》《古巴战士》,还有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的《绿色兵团》,每一个都如发小一般陪我长大,无需多言,只扔出名字,就能荡起无数美好回忆。

我的一生就是被各种游戏不断震撼的一生。七岁时一个无星无月的晚上,我独自在家拿报纸生火煮咖啡。虽然生活艰辛,但不知为什么,我妈还是毅然培养了我从小喝咖啡的习惯。我正往炉子里塞报纸,突然我爸夹风带雨推门进来:“走,和我去试带子。”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我,来到游戏厅,打开灯,掏出了刚从外地进回来的新卡带:店长推荐,现在全国最时兴的。插上带子,从未见过的绚烂画面让人颤抖,春丽踢出第一脚,我们父子俩就被踢炸了,太牛×了,这到底是什么游戏,理解不了,真的是人类造出来的游戏么。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带子上的名字:街头霸王。随后的日子,游戏厅就被连绵不绝的“昂游给”所占领。穿着高衩旗袍、双腿如筷的春丽也成了整整一代人的性启蒙女神,从那以后,我就对腿细的人天生有好感。托春丽的福,我们赚了很多钱,又买了十几台红白机和彩电,开始进一步广泛开发青少年智力。

很快,历史的洪流淹没了牛×一时的红白机,市面上出现了新一代的电视游戏主机,世嘉MD、磁碟机、PS一代登上历史舞台。同时,街机也开始风靡,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的马氏兄弟果断决定转型升级,各家留一台彩电,一台游戏机,其余全部卖掉。经过缜密调研,我们终于再也数不动小孩儿的毛票了,我们要挣大人的大钱,我们进军了街机界。我们第一次进的街机80%是赌博机,主要是麻将机,还有几台老虎机和一台赛马机,剩下的20%是游戏机,我们业内叫娃娃机。那时我家只有三台娃娃机:《三国志》《恐龙快打》和《小飞侠》。那个年代一盒火柴一毛钱,我家一块钱只卖三个币,想不发财都难。从小按小手柄长大的孩子突然走进了家具城一样崇山峻岭的街机游戏厅,见到这么屌炸天的摇杆和大按键,纷纷一秒掉头,回家偷钱。那时我八岁,虽然从小就出身书香门第,但实操水平还是很低,这和我从小玩游戏不用花钱也有很大关系,别的小孩儿冒生命危险偷了家里的钱来玩,机会来之不易,所以都是倍加专注,刻苦钻研。我因为不用花钱,所以从不用心,肆意挥霍。当时有一些高年级的人玩《三国志》已经可以几个币打通关了,而我走的则是土豪任性路线,晚上人不多的时候,我都会拿一个脸盆,从里屋装一百多个币出来,只刚正面,从不躲闪,活生生靠投币打爆通关。有时我投币投烦了,就会找钥匙把投币口打开,直接拨币针,拨一下,一条命。

那时街机游戏就那么几个,每天晚上通一遍关,慢慢地也就腻了。好在我家里还留着一台经典红白,在这个后红白机时代,我又接触到了一个伟大的游戏——“热血”系列。《热血足球》《热血篮球》《热血新纪录》《热血躲避球》,我又一次被深深击碎,丰富的可玩性和刺激的对抗性甚至让人忘了“64合1”。

1995年,攻击电子游戏为电子鸦片的舆论呼声日益高涨,我们审时度势、分析研判,毅然抢在国家出台相应政策之前,关了游戏厅,改卖恒源祥。至此,我玩游戏不用花钱的时代正式结束,被我家毒害过的青少年也已基本桃李满天下。

游戏厅刚关门那一段儿,我的业余文化生活极度匮乏,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玩家里的一个掌机,那个掌机只有一个游戏,就是俄罗斯方块。直到后来,电子宠物开始风靡,我磨着我爸给我买一个,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蓝色的三合一电子宠物,可以养猫、狗和恐龙。尽管我对我的恐龙一直悉心照料,但它还是一周死一次,有时候一周死好几次,从没活过七天,那时大家的电子宠物平均寿命都不长,实际上饿死病死的很少,百分之九十都是磕死的,那时的电子宠物防震性很差,一磕就死。有一次,我一发小约我去拜访一位远近闻名的电子宠物饲养大师,是朋友的朋友,据说大师养电子宠物很有一套,死亡率极低,很多人托他代养,他手上出过很多高龄宠物。于是两个小学生长途跋涉,照着地址,步行一小时后终于到了大师的家,敲开门才发现大师和我们是同龄人,发小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大师非常平易近人,欣然收下了我发小的宠物,并让他万事放心,一定会当成是自己的宠物一样来养育,我们随他走进卧室,只见他床上用枕巾叠了一个非常安适的小窝,上边静静地躺着几个宠物,都是别人送来代养的,大师轻手轻脚地把我发小的宠物放到小窝最中间,转身送我们出门,让我们一个月后来取,要实在想孩子,半个月也行。

在这期间,我一直没去过游戏厅,因为我无法适应玩游戏需要花钱这件事,最主要的是我妈也无法适应这件事,她不给我钱,我也没法儿玩,于是我开始自己做游戏给自己玩。那是1996年,香港还没回归,《古惑仔》才出到《只手遮天》。无处可玩的我每个周末都会独自钻进院儿里平时不住人的空北房,趴在一个弹簧行军床上,用红蓝两根油笔在纸上开始构建一个庞大的策略游戏。那是一个三国类战略游戏,主要参考文献是红白机后期的《吞食天地》和《烈火纹章》。为了不把自己累死,缩短单局游戏时间,我只设立了两个阵营互相对立,因为没人和我玩,所以我一般都是左右互搏,自己同时控制双方互砍,一局比赛大概需要两到四个小时。我设计了一套武将系统,为了不把自己累死,武将并不多。每个阵营各有四五名武将,属性包括生命、法力、精力、金钱。武将都没技能,纯比属性值,打仗就是拼兵,多胜少负,从没有出现过以少胜多的战役,征兵的途径也很单一,就是花钱买,挣钱机制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应该是跟着时间涨,天生工资装,一场比赛下来大概要画十几二十页图,每个武将都有单独的形象设计,其他就都是一些文字加数字了,没有随机事件,没有装备系统,没有升级系统,甚至没有地图。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样在同时控制双方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竞技公平的了。现在想想,游戏做得很糙,可玩性很低,可我当时却玩得昏天黑地,每周就盼着周末那两天好好爽一把。搬了几次家,那些游戏也搬丢了,二十年过去了,我很想它们。

在家憋了一年,我终于解开心结,走出家门,走进游戏厅,人生中第一次花钱买了币。在我闭关期间,街机界早已改朝换代,剧情超长的《西游释厄传》和伟大的《拳皇97》来了。我每周末都会跑到游戏厅,看别人玩《西游释厄传》,因为太火爆了,根本轮不上我,现在想,那时站一下午看一遍《西游释厄传》通关的感受就像后来看一遍《美国往事》一样,漫长而满足。《拳皇97》的出现真的让玩《街霸》长大的人猝不及防,丰富的角色和复杂的连招让整个江湖重新洗牌,每个游戏厅都出现了几个知名《拳皇97》玩家,游戏圈从论资排辈时代全面进入胜者为王时代。我的二次元女神也从春丽正式换成了《拳皇97》里的雅典娜,多年后我得知了她更好听的全名:麻宫雅典娜。我也第一次有了自己喜欢的二次元男神,八神庵。有一年过年,我走在街上,一个穿着八神套装的小孩儿从我面前走过,我嫉妒得要了性命,差点激情杀人,扒衣而去。伴随《拳皇97》一起出现在游戏厅的还有一种小孩儿也可以玩的赌博机,就是《不倒翁》。那时一块钱已经可以买二十个币了,所有小孩儿花一块钱就能体验赌徒生活,我也花了无数个一块钱体验了无数次悲欢离合、大起大落、绝处逢生、倾家荡产。最惨的一次,我连输二十块,那时二十块能买一个随身听,还送一盘《小虎队精选集》,我万念俱灰,为了翻本儿,豁老命拍按钮拍到指甲出血,最终顿悟,参透人生,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多年后我凭着小时候在《不倒翁》上历练出来的成熟博彩心态,在澳门赌场成为了一行几十人中唯一一个见好就收,最终赢钱的选手。

初见《幽游白书》那天,我人生第一次用眼过度,因为我除了要看电视屏幕,还要偷看玩家手里的手柄,悄悄记下每一个招是怎么按出来的。这其实是个陋习,是自幼养成的游戏厅自尊,从来只有人问我,几时见过我问人。从那时起我的二次元男神队伍里又加入了一个叫飞影的人,灵活的闪转腾挪,总监亲自设计的发型和仪式感十足的冲天大招黑龙波让人愿意随龙而去。身材迥异的户愚吕兄弟身世之谜也成了小学生们课间扯淡的一个永恒话题。

在一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下午,我有幸看了一场真人“幽白”。那天是在断腿老汉游戏厅,游戏厅老板是一个残疾老人,没有双腿,很像街机游戏《傲剑狂刀》里同样没有腿用双刀撑地的独孤残。那时的游戏厅大多没有正式的名字,坊间一般都是按老板特色来叫游戏厅,如秃头游戏厅、红秋裤游戏厅等。那天断腿老汉游戏厅进回了新的电视游戏主机,一下吸引了满屋人的注目,唯一一对儿玩《幽白》的人因为没有群众围观也自觉无趣,玩得悄无声息。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后生进来了,他长着一张猥琐的脸,他就是断腿老汉的儿子。只见老汉把他叫到身边低声耳语,他悄然来到窗边拿起铁锁走向门口,机敏的我洞察了这一切。咔的一声,门被绝命反锁,他一声怒吼:“×,谁把《幽白》偷了?”全场无声。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持续无人应答,他开始挨个儿搜身。全场小学生,二十多岁的他鹤立鸡群,刚搜了没几个,突然“啪”的一声,一个东西掉到了地上,正是那盘帅气的黑色《幽游白书》,他两步上前,一把抓起那个脸色惨白的小朋友,那个小朋友长着一张干吃奶粉的脸。他迅速在奶粉弟背上打出了一套“浦饭连招”,奶粉弟的脸被从白打到红,从红打到紫,最后被一脚踢飞。

那天新进回来的电视游戏主机就是PS一代,它开始接管世界,虽然这时街机界已经有了可以端枪开车的模拟机,但还是无力抵挡PS一代的神勇降世。《铁拳》《刀魂》《生化危机》《古墓丽影》《实况足球》的出场震碎了所有人的三观,头一次见到了3D游戏角色,心灵触动不亚于多年后初次看《阿凡达》3D版的感受。那时有个高年级的大哥固定每周日下午都会去玩《生化危机》,他身后固定会站着十几个人在看,大家就像在看一场电影,一起笑,一起哇,散场后步履轻快,心满意足。最后《炮弹飞车》登场,所有小朋友再次疯了,奔走相告。那时满大街跑的都是摩托和自行车,偶尔出现一辆汽车,不是红旗就是北京吉普212,还都是机关单位的公务车,私家车很少,但每个掏得出一块钱的小孩儿都能在《炮弹飞车》里驾驶各种豪车、概念车,肆意发射炮弹互炸,心中点燃一万响大地红。那时每周末能玩一次《炮弹飞车》绝对是早年间过年一样的体验。有一次我和一个小伙伴从周一就开始策划,约好周六上午,一人出两块,两个人四块钱好好玩两小时。结果周五晚上我把这个计划简单和我妈汇报了一下,立马被全面驳回,一分不给。周六我很早就起床了,是气醒的,我想游戏玩不玩无所谓,但我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于是我找了几根皮筋儿,开始翻箱倒柜找家里各个角落的分票,基本上都是一分的,为了好数我把两分和五分的都挑了出去,我也不知道当时家里为什么到处都是一分钱,找了半个小时,我终于找齐了二百张,我用四个皮筋儿把钱捆成了四捆,每捆五十张,起身准备出门。我妈看我意志如此坚定,赶紧把我拦下,感天动地掏出两张一块钱,换下我的四捆巨款。我猜,她可能也是想培养我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吧。

很快,大家的老朋友——“历史的洪流”又来了,世界全面进入PC游戏时代。最早的PC爆款游戏是《95红警》,但很快就被它的升级版《98红警》所取代。那时我们这儿的《红警》玩家都很爱好和平,坚决抵制闪电战,花两块钱玩一小时,前五十分钟都在和平发育,互不骚扰,直到把地图上所有矿产全部挖完,造出漫山遍野的坦克,造到屏幕卡顿,风扇抽搐,然后互相通气,双方同意,才正式开战,只要有一方说不能打,还要继续搞四化建设,就真的没人打。坦克大战打腻后,人们开始追求更复杂的即时战略游戏,《帝国时代》和《星际争霸》开始各领风骚。

最让人失魂落魄的还要数《仙剑奇侠传》和《金庸群侠传》,一款回合,一款战棋,两个RPG游戏奠定了一代小学生的国学基础。直到现在,提到经典传统情侣,我第一反应就是李逍遥和赵灵儿,梁祝、西厢、宝黛钗都得转转脑子。永远忘不了久攻不下一个大BOSS,来回磨小怪升了级,林月如学会乾坤一掷秒杀大BOSS后的癫狂喜悦,为了赶紧回家打电话告知一起打怪的小伙伴,我从游戏厅蹬自行车回家,比平时快了十倍不止,真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永远忘不了找凤凰蛋找了几天找不到,正要得抑郁症准备上吊时突然一转身凤凰蛋赫然眼前,当时真的想脱裤子裸奔庆祝一波。永远忘不了十级野球拳的爆炸伤害,一技盖世。永远忘不了历经艰辛,终于组成梦幻阵容,看着队伍里同时拥有张无忌、令狐冲、段誉、杨过、胡斐,那种感觉,无法言说。

有一段儿时间游戏厅老板一次买回了好多碟,牛×游戏井喷,我再次大开眼界,《大航海时代》《英雄无敌》《暗黑破坏神》,这些都是属于年幼智低的我敢看不敢玩的游戏,总感觉很高端,上不了手,只偶尔远远观摩一些社会青年玩,后来家里买了电脑才开始把玩。我玩《仙剑》绕迷宫绕烦了的时候,还会调秘籍玩玩《三国群英传》换换脑子。当时还玩了很多像《乡巴佬与野兽》《上帝也疯狂》《真命天子》之类的很好玩的小众游戏,很多现在都想不起来了。有些时候我还会带弟弟妹妹一大家子去玩,为了照顾大家参差不齐的文化程度,我们一般都是玩《大富翁》。一块钱半小时,大家一起玩,每人选一个人物,哥哥阿土伯,弟弟金贝贝,妹妹孙小美,轮到谁掷骰子,谁就挤到前面来,点一下鼠标,点完买地盖房,盖完就退到后边,换下一个人,如此反复,摩擦摩擦,脚下的水磨石地砖也被磨得分外夺目。

我个人最爱玩的还是模拟经营类的游戏。最早玩《模拟医院》,买各种医疗器械给各种奇怪的病人看病,后来觉得平台太小,我的经营管理才能难以施展,于是我开始玩《铁路大亨》,但很快发现平台太大,驾驭不了。最终我找到了我的一生所爱《过山车大亨》,当时最爱干的不是设计过山车轨道,而是想贱招整游客。我曾设想过把所有饮料店免费,敞开供应,然后把卫生间门票提价,坐一次过山车50块,上一次厕所100块,最损的是还关了大门,所有人出不去,跑不了,你要么交钱,要么尿裤子。后来还玩了一段儿时间《模拟城市》,玩完以后我每次看新闻,都特别同情里边的领导,真的太不容易了,一会儿停水停电了,一会儿犯罪率升高了,一会儿经济不行居民失业了,一会儿经济好转了但城市污染又加剧了,都得你管,好容易忙活一气都稳定了,自然灾害又来了,实在太××了。多年后我才反应过来,这个游戏不会是EA公司和美国维稳办一起合作搞的吧。后来玩《模拟人生》,花掉所有钱买房,经历肝肠寸断的装修,找一份烂工作,生活越过越糟,丈夫去上班,孩子去上学,老婆一人在家屁事没有,除了上厕所就是上厕所,一会儿一趟如白驹过隙,后来练成钢铁膀胱后如厕频率才略有改观。无聊的我总想操控老婆去勾引黑人邻居,最终好不容易老婆也找了一份工作,生活开始略现微甜,突然家里又遭了贼。现在想想,这真是个好游戏,EA公司真是个好公司,在大家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向大家剧透了人生不易,道阻且长。

同一时期,电视主机游戏已经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街上的电视主机游戏厅基本都关门了。我一个弟弟认识游戏厅老板的儿子,于是借来了一台PS一代,但不知为什么,只给借了一张碟,是一个叫《百事超人》的广告游戏,就那一个游戏,我和我弟弟玩了一个通宵,玩得皱纹都出来了。

后来弟弟家开了网吧,我们跟着网吧里的大人开始一起玩MUD江湖,那是最早的网游,网络时代的聊天室游戏,纯文字。初入江湖,无依无靠,我发明了一套快速有效的发育方法,就是和在线的每个人私聊,就说一句话:大哥您好,我是新人,给点钱买装备吧,我给您跪下了。凭借这个自轻自贱的混世之道以及熟练地复制粘贴快捷键操作,我很快变成了有钱人。混了几周后我发现行走江湖光有钱屁都不是,还得有地位。我还记得那个江湖的武林盟主叫傲日,副盟主叫傲月,他俩也是那个MUD江湖的老板。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我花了三个小时说服了傲月,让他相信了我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能为他老人家分忧,于是他让我进了六扇门,协助管理江湖,谁说脏话我就把他关起来,谁乱杀人我就剥夺他政治权利终身,各大掌门每天见我上线都要主动过来请安。后来那个江湖服务器欠费关掉了,我又换了一个江湖,我再次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老板给了我一个掌门,当时我正热烈喜欢着陆小凤,所以我创的门派叫凤凰门,我做事很投入,每天上课都为了门派事务操碎了心,我需要想办法融资搞钱,给大家发工资,广收门徒,扩大势力,我还试图领先于系统,建立自上而下的权力体系,选任出众人才做中层领导,提拔潜力人才当环节干部,同时广泛培养储备干部,调动教众积极性。在一节政治课上,我在作业本后边规划出了凤凰门门派组织结构树状图,凤凰门设一个掌门,两个分管副掌门,二级单位为三个堂,每个堂一正一副两个堂主,还有两名亲信,各有分工,帮我料理杂务,封为左右护法。那一年,我十五岁。

后来网游产业突飞猛进,出现了图形网游,《传奇》《大话西游》《奇迹》相继面世。第一次玩《奇迹》,感觉像是小时候的幻想实现了,梦里梦见过的游戏,出色的游戏性和装备系统让人无法自拔,经常会产生沉浸感,回城的路记得比回家的路还熟。那时我第一次见到了RMB玩家,同网吧一个近十年没洗过头,穿得像丐帮少帮主的人也在玩《奇迹》,他的角色穿着一身顶级神装,那是他坐火车去北京,花两千五百块和一个北京玩家面交买回来的,那时我妈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到两千五。尽管他蹲在椅子上盯着屏幕,形容猥琐,头上还经常有苍蝇落脚搓手,但只凭那一身装备,他早已万人敬仰,成为传说。

初中时我开始玩第一人称射击游戏,主要是《半条命》和《雷神之锤》,偶尔也打两把《三角洲部队》,后来我找到了终极归宿,放下一切,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反恐精英》里,也就是“CS”,最早上手时我也经历过肉身在椅子上闪转腾挪躲子弹的阶段,但后来打了一段儿时间,我开始初现电竞天赋,我和我弟弟马文在一个叫海荣电脑游戏厅的地方打遍一条街,打出一片天。我弟弟比我小四岁,天赋比我高十倍。我俩每周六早上都会带着这一周攒下的所有早点钱去网吧训练,我骑自行车带着他,他有时坐前边大梁,有时坐后边后架,我们一打一天,打出月亮,把上场所有人都打得小便失禁,我再骑着自行车带他回家。

我从初中打到高中。高一开学两个月的时候,我们常去的一个网吧要办一个“CS”大赛,定的日子正好是我们第一次月考那天,那天下午考英语,我的英语水平常年停留在“How are you?Fine,thank you,and you?”阶段,所以我答题特别快,老师还在给后排同学发卷的时候,我就答完了所有题,包括听力。涂卡交卷以后,我跨上自行车,弹射起步,冲刺到网吧。那天玩的图是dust1,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苍天不负有心人,我以巨大优势得了冠军,奖品是三个包夜。那时,我真的动过心思以后要成为一名职业电竞选手,打到瑞典,为国争光。后来我拉了几个同学和我弟弟,组建了一支“CS”战队,为了起队名,我翻了一上午汉英词典,最终我给战队起名为V5战队,那时很土,V取的是Victory胜利之意。我当时正在迷恋朋克时期的花儿乐队,所以我给自己取的ID是Flower。后来我们V5战队开始和邻班同学约战,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打比赛,对方提出要有点彩头,一人一百,一共五百,我们几个人转身凑了一下兜,发现五个人身上加起来不到四十块钱,于是我们回应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就一人二十吧。他们勉强表示同意。最后经过一番紧张而轻松的战斗,我们赢了,虐得他们精神恍惚,两场抢七都是7比0。虽是大胜,但确实紧张,打比赛过程中,我全程紧绷,甚至出现了生理反应,浑身颤抖,无法自控,那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电子竞技的魅力所在。最后结账时,我们发现这群畜生居然×××总共只带了六十块钱,其中两个人一毛钱没有,为了剩下的四十块钱,我们后来去邻班要债要了半年。自那以后的比赛我们基本上每次都是虐菜级打爆,场场7比0,有时优势太大我们会故意浪打让对方赢一局。

不打比赛,自己闲玩的时候,我几乎邀请了所有以前虐过我的人来单挑,我尽全力打,把他们打到面无表情,打到自惭形秽,打到借故离开,看着他们默默下机,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中响起那首歌“要拿执着,将命运的锁打破,冷漠的人,谢谢你们曾经看轻我”。在持续拥有出色竞技状态的情况下,我们并没有放松训练,每周的活动课,我们都会在操场相聚,我拿出我在数学课上画的“CS”等比例地图,大家一起布置站位,研究战术。每天下午放学我们还会雷打不动地去网吧练半小时甩狙、跳狙,保持手感。渐渐地我们开始和其他学校的战队约战,还是一样的打爆,一次次的打爆,最终制霸全城,V5战队名声大震。因为队友的一次机缘,在一个网吧用狙打败了全县第一狙神,狙神当场震惊,遂下了战书,定下时间,一决高低,最后,他叫来了我们隔壁城市包头的几个号称是职业战队的选手来和我们打,两次抢七,我们只赢了对方浪打的一局,我们被打得失去信仰,如丧考妣。回去的路上,没人骑车,我们几个推着自行车,一直走,我的电竞梦碎成片,走一路,掉一路。

电竞梦碎后,我在家玩了一段儿时间单机,《三国志》《混沌军团》让我爽到升天,后来我又沉迷于EA的运动游戏,主要玩《NBA LIVE》系列和《FIFA》系列,买了数副手柄,我和弟弟玩灌篮大赛灌坏两副,我们打比赛根本不进3分线,嫌2分球来得慢,就在外围投,那时麦迪正是联盟当红炸子鸡,我用麦迪干拔单场投中过50个3分球。

上了高二以后,上课主要在看王小波,偶尔玩一下同学的GBA和PSP换脑子,每天在《青铜时代》和《战神》之间挣扎。因为要赶回家看《沉默的大多数》,所以放学去网吧的时间也少了,间或散乱玩了一些休闲网游,《疯狂坦克》《泡泡堂》《跑跑卡丁车》之类的。还玩过一个叫《QQ幻想》的RPG网游,游戏里最普通的小怪是小白兔,遍地都是,路上遇到,五刀之内可以砍死。突然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超大的像大白兔奶糖一样的大兔子,我上去和它对砍,我砍它一刀,它咬我一口,没几个回合我就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它的名字,“坚强的小白兔”,从那以后我就把网名改成了坚强的小白兔,一直用到现在。

高中时最具性价比的娱乐活动就是去网吧包宿,包宿玩得最多的就是《魔兽争霸》里的RPG地图,玩比《红楼梦》还长的《倚天屠龙记》《圣斗士星矢》,还有各种防不住的塔防。最喜欢的,还是《英雄联盟》的祖师爷,各种3C游戏,《澄海3C》《真三国无双》和《DotA》。玩《真三国无双》我最喜欢用的英雄是射手马岱,手长人帅,那时觉得世界上最舒服的事就是用马岱补兵,心情不好去射几箭立马开心。长期使用马岱也奠定了我后来“祖传ADC”的良好基础。

上大学后,我弟弟买了一台PS2,我们像暴发户一样疯狂地一次买了几十张碟,来弥补小时候那个只有一张《百事超人》可玩的漫漫长夜。PS2上我最喜欢的游戏是《吉他英雄》,我每天不停地按,按到眼花手麻,最舒服的是耳朵,在游戏里我听了很多好听的歌儿,每天都很嗨,嗨久了我就想买个吉他模拟器,更嗨地Rock&Roll,我去淘宝一搜,真××贵,最终我花一百五买了一个《太鼓达人》模拟器,一分钱一分货,那个鼓感应异常不灵敏,起初,我需要使出把鼓槌敲断的劲儿,它才能勉强感应到,最后,我发现我需要使出把胳膊敲断的劲儿它才能勉强感应到,我就不再玩了。

时隔多年再次享受震撼是第一次见到XBox 360 Kinect,那是在一个新年嘉年华活动上,主办方摆了一排电视,一个小孩儿上去准备玩赛车游戏,我正奇怪手柄被哪个贱人给偷了,只见那小孩儿伸出双手,凌空一握,握出个空气方向盘,里边的车随即响应,灵活转向,我晾着牙看着他开了三圈儿,心里叹了口气,这是库布里克也想象不到的未来呀。

后来我陷入电影世界无法自拔,把所有空余时间都留给了电影,暂时告别了游戏事业,直到工作后遇上《英雄联盟》才重回江湖。因为玩《真三》时我最喜欢用的马岱是一个ADC,所以我开始玩“LOL”后很快找到了我的本命英雄——皮城女警凯特琳,我一口气打了八百场女警,到后来每次比赛都会引来瞩目,带了节奏就会听到“八百场的女警就是×”,坑了队友就会听到“就这还打了八百场”。在国服玩“LOL”绝对是一场修炼,全国的戾气都集中在这里,大多数“LOL”玩家都是顺风笑嘻嘻,逆风×××,一言不合,瞬间爆炸,所以有些时候我感觉我不是在玩“LOL”,更像是在玩MUD江湖,纯打字游戏,我要打字爆骂挂机的队友,还要打字回击嘲讽的对手,有时一骂四,有时一骂九,一千多场打下来,我的打字速度达到了人生巅峰。还有些时候我会被气到内出血,大部分情况是遇到了坑爹队友,我被坑到脏器绞痛,坑到想去医院挂一个“LOL战后心理创伤抚慰科”专家号,这是我自幼以来从未有过的游戏体验,几乎每天都想杀人。我经常想,要是有一个超级大网吧,可容纳全国几千万玩家共聚一室一起玩,当天到底会死多少人。当然也还是有很多愉快的时候,有一次一个机器人给我打辅助,我俩很默契,对面也很配合,每次都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送,我们每局都把对面打得裤子也提不起来,轻松七连胜。机器人加了我,和我私聊,问我哪儿的,我说鄂尔多斯,他大惊,说他是贵州的,去年还被传销集团骗来鄂尔多斯待了半年多,我大惊,最后我们相约下次假如他再被骗来,我去营救他,然后我俩一起去网吧开战。

这些年的游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好玩了,但还是小时候的游戏最难忘,就像叶京说的:今天之所以区别于昨天,恰恰是因为昨天的感受依然在我们心中。玩游戏的时候很容易欢欣,每次欢欣,都是发自内心的欢欣,过去欢欣,现在也欢欣。小时候每次玩《超级玛丽》,心里都怀着对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的无限憧憬,总觉得二十一世纪有很多牛×的游戏在等着我,所以每次踩蘑菇都踩得很高兴,每踩一个,就离二十一世纪又近了一步。

本文发表于2016年第九期《萌芽》。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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