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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 “柏林三部曲”:《The Idiot》 《 "Heroes" 》 《Before and After Science》 40周年

豆瓣日记: 重回柏林 再见1977

“我会一直来回变,先出一张畅销专辑,然后用赚到的钱做下一张专辑,可能就不太商业,销量也未必好。” —— David Bowie,1976年3月

序幕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三十年里,作为战败国首都,要说柏林最具代表性的地标,恐怕就是那些曾被炸成瓦砾的建筑遗址,以及遍布铁丝网的柏林墙。那个时候,每一个意图逃离到另一半城市中的东柏林人,都是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政权冷战时期的见证者。

到了70年代晚期,已有上百名越境者在墙下丧生,而就在彼时,在这个被称为“死亡地带”不远处的地方,Hansa Studio这间录音室将迎来几位名人,他们是画家?艺术家?摇滚明星?抑或电影明星?柏林人以及这座城市一时还无法定义这些客人。

第一幕

1977年的西柏林酒吧里没有欢声笑语,那里大多都是为伤心、幻灭的人买醉的。“我们穿过城镇,去夜店玩,我们像鬼魂一样游荡,学着新的舞步,就像核炸弹一样……”,伴随着机械鼓机毫无人气的节奏,David Bowie和Iggy Pop轮番唱着“荒谬”的歌词。这首《Nightclubbing》的词是Iggy Pop在10分钟内写完的,人类精神中的“荒谬”成分第一次在流行音乐中如此黯然地体现出来。

音乐不再是为某一代群体发声,也不是70年代那些唱作人所谓的暴露私人秘密,它是关于某种环境,某种情绪的,甚至是关于地理学。一个音乐人的艺术世界建立在他周围的地理环境之上,这样的音乐地理学可以是存在的,《The Idiot》这张专辑,就将柏林特有的气质和面貌,以音乐的形式固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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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gy Pop - The Idiot

战后的柏林心烦意乱,它曾经抛弃了世界,现在世界又抛弃了它,只能任空虚茫然、恐怖麻木的故事在这里发生。在这样的城市里,一切生气都会被孤绝融化。柏林墙边上的Hansa Studios录音室似乎可以将人类所有的陈词滥调,矫揉造作全部抛诸脑后,彻底沉入沉默的永恒中,就如法斯宾德的电影镜头最好地诠释了这座城市那样。

而对David Bowie和Iggy Pop来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能摆脱明星光环的地方了,在解散了The Stooges乐队之后,Pop选择和Bowie来到柏林恢复状态并以个人名义东山再起。这个70年代初最有名的车库摇滚乐队主唱,放荡的另类王子,在尝试戒毒治疗、并剪去了一头长发之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低调地匐身于录音室,开启了“柏林之声”的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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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gy Pop和David Bowie

可是毒品的幽魂怎么会轻易散去呢?《China Girl》如果被认为是中国女孩那就真是天大的误会了,歌词的内容分明是Pop对毒品无法彻底割舍的爱。由于格格不入的生活与这座城市产生的疏离感,他的心情就和居住环境一样糟糕。这体现在音乐中是明显的,德国表现主义所蕴含的激烈的情绪内容——“感受内心”,不仅塑造了音乐,还撕裂了现实和梦境。所以,也不难解释最早的工业、哥特摇滚元素为什么会出现在《Funtime》《Mass Production》这些歌曲中了。

大多数时候,Bowie和Pop会在录音室没人了的深夜合作写歌。午夜的柏林似乎让他们更有感觉,就像专辑开场的那首《Sister Midnight》那样。“妈妈在我的床上,我和她翻云覆雨,爸爸他拿枪指着我,用他的六枪猎杀我……”,这首歌在Carlos Alomar拿手的Funk味吉他riff中,再现了Pop的梦境世界,而《The Idiot》整张专辑就是建立在这样恐怖的玩笑,以及虚幻的情感中的。

第二幕

“在美国最后的日子里,我才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实验,去探索新的创作方式,生成一种新的音乐语言。这就是我现在打算做的事,这也是我回到欧洲的原因。”

去柏林前,David Bowie正处在他音乐事业的鼎盛时期,起码在商业成绩上是的。美国已经被他那张75年发行的“白人迪斯科灵魂舞曲”专辑彻底征服,他也有了自己第一首冠军单曲,并组建了一个全新的能彼此配合默契的乐队。《Station To Station》专辑的76年巡演也告成功,Bowie似乎已经回归到最好状态。

事实是,在洛杉矶的生活并不如意,Bowie已经对美国的一切感到厌倦,比佛利山酒店纵情狂欢式的享乐主义令他焦躁。“我意识到那个环境,以及它对我创作的影响已经被我利用殆尽。我很担心继续在那样的环境中工作,就只能不断重复,而无法超越。”就如Bowie所说,离开美国不如说是“胜利大逃亡”,而他无法回到英国无非是因为麻烦的税务问题。

而不久前的“维多利亚车站事件”也令他厌烦,在登上德国的土地之前,他只是在公共场合随意挥了一下手臂,就被摄影师抓拍下来,并冠之以“Bowie行纳粹礼”这样的标注,其实他一贯来对政治就没有任何兴趣。

对过去的怀疑,对现状的焦虑,对未来的感伤,这就是1977年的柏林,也是David Bowie的真实写照。在那一年,Bowie刚满30岁,但他对逝去的青春岁月并无惆怅,经历过摇滚巨星生活的他早已对一切处之坦然。而在制作完成了Iggy Pop的《The Idiot》之后,在同一个录音室里,对“英雄”的打造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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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oes"》就像柏林墙本身,冷战气氛浓烈,它就像被分裂城市的灵魂,需要用一种破碎的观点去看待。整张专辑的概念令人困惑,除了同名曲,唱片A面始终处在一种病态的兴奋状态中,而B面就像是为紧张的政治局势而量身打造的背景音乐。

优秀的艺术家,总能感受到空气中有些东西,可以写进音乐中。《Beauty and the Beast》梦境化的歌词无意中构建了一个社会的缩影,主题是混乱但又相互关联的,Bowie提供了一个螺旋状的迷宫,来表达他潜意识中的一些形象,你甚至可以将美女与野兽看做是东、西柏林的代表。

参与器乐演奏的音乐家们差不多创作了奇迹,和录制《The Idiot》一样,George Murray和Dennis Davis组成节奏组,Robert Fripp和Carlos Alomar两位吉他手则代表了不同的审美风格,特别是前者不合常理、不带感情的电吉他演奏很好地代表了柏林的风景。

其实,Bowie在登录柏林前就对Krautrock一类的电子音乐十分着迷,特别是Neu!和Kraftwerk这些先驱乐队,他甚至在《V-2 Schneider》这首歌中向Kraftwerk的创始人Florian Schneider致敬,由他主奏的萨克斯连复段在弱拍上响起,不顾后果地宣告了非传统的自由精神。

而专辑以及同名曲的名字更是脱胎于Neu!那首《Hero》,据Bowie回忆,这首歌的内容是根据他从录音棚窗户外看到的一场浪漫约会而受到的启发。无论如何,每一个人都能从《"Heroes"》中得到属于自己的理解,它可以说是整张专辑中叙事性最强的一首歌了,旋律充满了浪漫的复古律动,它要我们面对残破、割裂的现实,并学会忍耐,即使这个环境要置人于死地,也要活下去,哪怕只是一天。

借助音墙录音技术,呼啸而来的吉他刷弦有着令人兴奋的澎湃音效,确实很符合英雄主题。这并不是由电子音乐营造出来的未来主义虚幻世界,而是人类对往日的怀念之情,那是人性和技术可以共存的音乐空间。而Bowie则贡献了他艺术生涯最好的一次人声演唱,他激情洋溢地唱出了胜利的狂喜。

有了这首乐观主义形式的完美单曲,以至于Bowie在唱片的另一半部分不再唱歌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了。乐迷在他之前的那张《Low》专辑中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像《Sense of Doubt》《Moss Garden》《Neuköln》这些器乐作品中的音乐编排可以很明确地传达出潜台词——它们扎根于柏林。哪怕歌词被排除在外,纯音乐本身也很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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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Bowie - “Heroes”

黑白的唱片封面模仿了Erich Heckel的油画《罗凯洛儿》(Roquairol),虽然看上去简约精炼,但这差不多是史上风格最杂的专辑,基本无法分类和定义。这也是Bowie那个时期在美国卖的最差的一张专辑,除了同名单曲,这张划时代杰作当时真的少有人能听进去。多数美国人面对这张(A面都是一些看不懂的消极歌词,B面干脆就是纯音乐)唱片显得无所适从。

很明显,和纸醉金迷的洛杉矶比起来,在柏林的生活简直空洞无聊的有些讽刺。不得不说,Bowie是一个特别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环境会制约他,影响到他的创作灵感。在美国这样巨大的体系面前,你当然无法与之作对,只能与其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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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柏林不同,甚至在Bowie明目张胆地骑着自行车上街的时候,德国人也对他视若无睹。这在乐迷恨不得把他撕裂的其他城市里是不可思议的。所以对Bowie来说,他在德国可以有很多美好的独处时间,可以卸下身为摇滚巨星的一切负担,成为一个严肃的艺术家。

第三幕

David Bowie已经进入他最引人入胜,最复杂,也是最难以理解的一段创作阶段,那是彻底抛开流行音乐固定模式,开创了所谓的“柏林”风格的两年。

《The Idiot》和《"Heroes"》,这两张在柏林诞生的专辑会是对摇滚爱好者发起的最大挑战,它们冷漠,但又挑衅,在僵硬的音乐动机下,又展现出了浓烈的情感。70年代的乐迷也许并未做好准备接受这种现代电子音乐理论和技术,连Bowie这样的流行巨星,也只能靠和德国音乐人以及Brian Eno的合作进一步稳定情绪,从而燃起他对探索音乐新领域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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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an Eno

这时候才提到Brian Eno的名字显然是太晚了,恰恰是依靠Eno的艺术概念,以及他的精英主义思维,才使得Bowie与摇滚乐之外的东西产生了牢固的关系。那是另一个领域,普通艺术家无法被预见的领域。Eno带来了一种先锋的制作音乐的思考方式,传统的写歌叙述技巧是可以摒弃的,歌词中不再有叙事,更没有Ziggy这样的概念形象和人物,和乐迷之间的沟通也可以变得抽象。Eno教会了Bowie如何打造全新的音乐、陌生的英雄,甚至可以将绝望的情绪,以及悲观的世界用音乐表现出来。

在Eno独创的“侧面战略”(Oblique Strategies)概念中,横向思维是一种打破逻辑局限,将创作理念往更宽广领域拓展的前进式思考模式。Eno将大量合成器引入了Bowie的音乐中,这不是为了改变而改变,而是经年累月积蓄下来的智慧和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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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ert Fripp,David Bowie和Brian Eno

《"Heroes"》的合作结束后,在1977年12月,Brian Eno的个人专辑也发行了。虽然《Before and After Science》不是在柏林录制的,但这张用了二年时间准备的作品(比Eno以往任何一张专辑的制作周期都要久),处处都有柏林的痕迹和气息。

Eno在英国和德国两地写了超过一百多首歌的素材,再从中精挑细选出十首,大多数作品成型于在Hansa Studio录音室里帮助Bowie制作专辑前后。在1976和77年期间,Can乐队的鼓手Jaki Liebezeit,以及Cluster乐队成员等德国音乐人,联手Robert Wyatt、Phil Collins、Fred Frith、Robert Fripp等英国音乐人,穿插奔走于英国和德国的录音室,共同雕琢Eno的这张个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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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an Eno - Before and After Science

比David Bowie还小一岁的Eno,当年还不到30岁,但《Before and After Science》呈现出来的声音是早熟和全然艺术化的,虽然它的基础是流行音乐,制作的也很圆滑,但音乐气质是独特的,非主流的。

和Bowie的《"Heroes"》一样,这张唱片有迥异的两面。它的A面总体还是流行旋律,《No One Receiving》律动的放克节奏像是一种被异化了的舞曲音乐,《Backwater》《Kurt's Rejoinder》听起来就更活泼了,你大可以无视歌曲中苍白的、精神病般的状态而跟着音乐一起跳舞。但你只能跳半张专辑,听专辑的B面时,你不得不面对大量模糊的抒情风格音符,这里有Eno最擅长的氛围音乐和极简音乐痕迹,折射出其宏大的艺术野心。

尾声

就在《"Heroes"》发行(1977年10月14日)两周之后,Sex Pistols的处女作《Never Mind the Bollocks, Here's the Sex Pistols》由维珍唱片公司正式推出,朋克摇滚所掀起的文化革命在1977年的年尾正式到来,那些满嘴牢骚的朋克小乐队面对摇滚乐假大空式的耀武扬威,给出了自己的愤怒回应。

《The Idiot》《"Heroes"》《Before and After Science》这样的“柏林三部曲”,只能是特有时间和空间下的产物。在柏林墙倒塌之后,1977年的柏林就永远消失了。

很显然,时代变了。

Iggy Pop在离开柏林后,顺势接过朋克摇滚的大旗,选择了他最应该在的位置,像一只永不疲惫的“摇滚狗”,张牙舞爪,愤怒嘶吼。

Brian Eno则彻底摆脱了摇滚音乐人的头衔,一头载入学院派前卫音乐领域,在环境音乐的研究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犹如象牙塔中的学术教授。

至于David Bowie,对他这样的变色龙来说,时代或音乐潮流的变迁从来都不是问题,他追逐艺术创新的脚步始终都没有停止过,直到他闭上双眼,失去呼吸的那一天为止。

【文 徐亮】

(全文完)

本文作者“tata”,现居杭州,目前已发表了62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tata”关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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