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有车开来了,记得喊我一声。什么时候都行。”

“什么时候都行?”

“我在上厕所你也得来喊我。”

我的邻居是一位年迈的奶奶。她家很宽敞,连着四间都是她的。里面的布置却极为简单,碎花墙纸,水泥地面,木制桌椅,小厨房,小卫生间,小床,没有电视机。

奶奶的屋前有一张黑皮单人沙发。很破旧的一张沙发,人坐上去会有“嘶嘶”的漏气声,沙发皮也被调皮的小孩用粉笔图画得蓝蓝粉粉,印了几张笑脸上去。即使如此,这位奶奶依然喜爱这张沙发,天天坐在上面。

我不明白一整天、一整周、一整月都坐在一张小沙发上有什么趣味。我可以跑到屋前的河里洗脚,看自己在水中扭来扭去的影子;我也可以跑着去追一对白蝴蝶,然后钻进油菜花地,带着满身芬芳回家;我还可以和伙伴们在空地上玩跳房子的游戏,“咯吱咯吱”地发笑,晚上睡觉还在回味。

小孩子永远闲不下来,奶奶能。她将矮矮小小的自己整个缩在沙发中,灰黑色的衣服与沙发融为一块,只能看到她稀疏的盘起来的头发,以及不断织着黑色毛衣的双手。

好日子时,大太阳就悬在她的头顶上,晒得奶奶整个人像是在发光,哪里的头发竖起来了、竖了几根,也能清晰地数出来。她的脸满是麻子,很糙很黑,在阳光下,居然也显得有些可爱。

奶奶认真织毛衣的样子像极了我认真吃饭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的。走近时,如果你耳朵够尖,也能清楚地听到她的呢喃,是一首童谣:

小老鼠,穿花衣,尾巴长长爬楼梯。

问它要到哪儿去,偷油吃,偷油吃。

嘿咻一声咬了它,哪晓我是大猫咪。

奶奶经常唱着唱着,就自己裂开嘴巴低低地笑了起来,然后又是一句十分亲昵的话语:“嗳,嗳,都乖……”

她真奇怪。我这样想。但是很可爱。于是我悄悄地走进了她,也从家里搬了张小凉椅陪她坐着。

我看见每天清晨都有年轻的妇女提着水桶到奶奶屋前的水井里打水。她们掀开石井盖,“咣当”一声扔在旁边,然后又是一阵连续的铁桶撞击井壁的清脆响声。把水桶从井底提上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妇女们经常皱着眉毛盯着水井,但是水桶依然沉在深处。

“把男人们叫来帮忙。”奶奶突然有一天喊道。我惊奇地发现原来她的声音是这般温柔好听。

“我屋里有转轴,拿来给你用用?”奶奶理了理毛线球,打算起身回屋。

但是妇女根本不理睬奶奶,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扭一下,还是盯着水井发呆、发愁。

奶奶眯着眼睛站了许久,手里紧紧握着还在织的毛衣,不松开。我看到她咽了一团很大的口水,然后慢慢坐回沙发上,恢复了先前的呢喃:“那行吧,那行吧……”

后来那妇女还是死咬着牙把水桶给提了上来,她大喘着气,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提水桶,慢悠悠地走回了家。

我看着她的背影,对奶奶说:“她真奇怪!”

“不是她奇怪,是我老了。”奶奶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你这小娃叫什么名字?”

“我叫朵朵。奶奶,我就住你隔壁。”

“喔……那是我记性不好了。”

黄昏时刻的景色是最迷人的。我看见大片大片的云朵被躺在西边地平线上的红太阳染成了金色、紫色、粉色和橙色,青蛙开始从田秧里头爬出来,准备漫漫长夜的鸣叫;屋前的河流也如明镜般闪烁,但显然没有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田野更让我着迷。

我发现身旁的奶奶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她的眼睛看向了前方的颠簸路面,我从侧面看到了她眼中的点点光亮。她就静静地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一只小鸟从远方飞来,掠过水面,引起了圈圈涟漪;一条小鱼突然从水中蹦跶出来,溅起小片的水花,又一滴滴地落回河中;一位妇女路过河岸,弯下身洗了个手,又往身上擦了几下,继续往前走……奶奶就这么看着,神情毫无波澜。

我感到没趣,想站起身走开,突然听到奶奶惊呼一声“来啦”,并且迅速站起,小碎步走到河岸四处张望。我跟上去,把眼睛擦亮了瞪大去看,除了一辆小小的车子“呜呜呜”地开过来,我再没看到其他。车上坐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赤裸着上身,腰间系着安全带与车连在一起。男人低头扒拉方向盘,然后继续看向天边的红太阳。我转头想看眼身边的奶奶,却发现她早已弓着背踱步回了沙发,低着头,坐下,拿起一旁的球,慢慢缠着、缠着。

“奶奶,谁来了?”我跑过去好奇地问了一句。

“没来……又没来。”奶奶说着又抬头看了眼面前的路面,这时连一辆车都没有了。我发现她的眼中依然闪着亮光,又有些不对劲,再一瞅,奶奶哭了。

大片的泪珠从奶奶深陷的眼窝中流淌出来,奶奶的眼睛一直在眨,眼泪就一直在往下掉。奶奶的鼻子、脖子都红了,脸上的麻子好像也软了些。她只是在掉眼泪,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伸出自己的小手给奶奶擦鼻涕,她却握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攥在了粗糙的手里。

“给你件事情做,要吗?”

“要。”

“若是有车开来了,记得喊我一声。什么时候都行。”

“什么时候都行?”

“我在上厕所你也得来喊我。”

“好。”

我在奶奶的身边坐了四天。我陪她聊天,她教我唱童谣,但永远都是“小老鼠,穿花衣”的故事。有一天我摆摆手说:“我不唱啦。”奶奶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她把眼睛瞪大了,有些难过地说:“为什么……你小时候就喜欢这一首啊……我一唱你就乖了。”

我开始纳闷了,我说:“奶奶,你在跟谁讲话?”

奶奶定定地看了我很久,然后抹了抹自己的眼睛,自己又低着头织毛衣了。

其实她交给我的任务,我一次都没有做成功。每当我听到有汽车“呜呜呜”响起的声音时,我就十分兴奋地扔下了手里的东西,像兔子一样蹦跶出了屋子,还没等我吸足气想大声喊“奶奶”,我就发现她老早一个人站在了路边上四处张望,风有些大, 吹得她的黑衣服鼓得灯笼,奶奶就小小的,缩在衣服里。

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吃饭,母亲在餐桌上咳了几声,接着握着我的手说:“隔壁那老人,你别再接近她了。”

“为什么?”我尖叫起来。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母亲有些着急,又将头伸过来贴着我的脸小声地说:“她有病,会传染。”

“你哪里晓得她有病?”

“大家都这么说……”母亲的声音更低了。

“没有,没有。你们就是欺负奶奶一个人,瞎说话!”

我喊完这句话就跑了出去,手也不洗嘴也不擦,直接跑进了隔壁奶奶家里。昏黄的电灯下,奶奶弯着身子在整理床上的衣服,她小小的身子映在墙壁上显得无比高大,我看着却有些难过。我走近一看,全是奶奶平日里织的毛衣,竟然有十多件了。

“奶奶,那些大人真坏。”我嘟嚷着。

“哪里坏了?”奶奶笑着说。

“他们欺负你一个人,然后就乱说话……说你有病……”

奶奶顿了顿,转身坐在了床上。她把我也抱上了床,自己则看着一叠黑毛衣沉沉地说:“奶奶呢,有两个儿子。他们都搬出去打工了。当时他们开着车,从前面那条河边的路上出发,一路向东到外头去了……六年没回来了。”

“奶奶一定是在等他们回来看你,对吧?”我仔细地看着她,发现奶奶的神情愈加落寞,眉毛挤到了一处,眼睛却一直在眨着,嘴巴紧紧抿着。

她在忍着什么。

“要是有车开来了,一定一定要记得喊我。”

“我一定喊,奶奶放心吧。”

我一定会喊。

我会使出最大的劲儿去喊,让奶奶听见,让她的两个儿子听见,让全村的人听见——这里有个人,她好好的,既没有生病,也没有残疾,她只是在等人而已。

……

四年过去了,我读到了小学五年级,奶奶却已年迈到再也走不出自家的屋子。那张沙发被搬到了门口,坐在那里,什么都看不到,包括天空,包括河岸和路面。奶奶早已眼盲耳聋,这个世界正在迅速地离她而去,远远地将她这位时光老人甩在了后头,不留其他。

奶奶变得格外依赖我,每逢我放学回家,她都要喊上三遍我的名字,然后十分焦急地问我:“来了吗?”

她渴求听到车声,渴求看见日思夜想的人。在她黑暗寂静的世界中,那两个从未露面的儿子就是奶奶的希望,是奶奶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奶奶总是站在原地等着,却不知道后头总有东西会追上她。

后来的某一天,村里传出消息:奶奶去世了。

躺在家里的小床上,一动不动地,眼里流着泪,却咧着嘴巴在笑,奶奶就这么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地走了。

我知道,她家里的那盏灯,永远亮不起来了。

奶奶走后的第三天,黄昏时的天空有些阴沉,乌云一大片一大片地压在村庄上头,闷到让人难受。灰灰的河面上突然驶来了一艘大卡车,“咯吱咯吱”地发出巨大响声,并且不断地向阴沉的地面吐着白烟。车上有两个男子,好奇地看着河岸边的这个村子。男子的身后有两个女人,女人的身边都跑着两个小孩。他们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踩上了这个村子的土地。

“你们找谁?”我问道。

“谁家死了人?”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到处看着,他又叉起了腰,说:“老人。”

“你是奶奶的儿子?”我惊叫起来,心中万分激动。

男人们自顾自地走着,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高兴得跳上跳下。

此时天上打了个闷雷,乌云压得更低了,有一个出门收衣服的爷爷感慨了一句:“终于要下雨了啊……”

我猛地想到了什么,于是快步跑到了奶奶家,正想大喊一声:“奶奶,来啦——”却发现男人女人和小孩们已经推开了那扇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我愣在了原地。我好像看到了奶奶。她花白的头发被她随意地盘在了脑后,脸上的麻子变得十分模糊,我只能看到小小的她缩在小小的沙发中,手里正忙活着织毛衣,嘴里“咿咿呀呀”地在唱着“小老鼠,穿花衣”的歌谣。我看到她浑身闪着光,像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河面。我看到奶奶抬起了头,然后笑着问我:“车来了吗,朵朵?”

我正想回答。这时我猛地听到一声巨响,回头一看,那张破旧的沙发被一个男人给扔了出来,沙发在地上滚了几下,更加破旧不堪,一个小孩跑着上前踩了几脚;有一个女人搜出了那一叠毛衣,我听到她在问那个男人:“好像是你妈织的,你穿不穿……”

男人瞟了一眼,粗鲁地说:“谁要穿!”

于是女人把那一叠毛衣丢进了垃圾桶,瞬间,一堆蝇虫穿过毛衣从垃圾桶中飞出。四个大人,四个小孩,忙前忙后,把奶奶家中的所有东西都搬了个精光,该扔的扔,该烧的烧,两个儿子还站在门口叉着腰,为了分几间房的事情吵得脸红脖子粗。

黄土飞起,鸡犬相鸣,天上终于落了雨。

高懿菲,延川人。现就读于延安中学。小说作品《望车》获“第三届山花杯”文学作品大奖赛优秀奖。

来源:延川山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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