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8年回望1978年，可以做出很多文章。过往一年，等来不少，眼看快到正日子了，我想也该为那一年写下些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个场景始终极具画面感，那就应该是整整四十年前的那个冬日里的某个晚上。我斜卧在床，父亲立于房中，我刚刚用完的洗脚水好像还没有倒。家中陋室中回荡着，每晚八点半必听的《晚间新闻联播》。小小半导体收音机里播了啥，了无痕迹，但我不知为何愣愣地将这个场景与那次划时代的会议紧密关联，那必是在播大会公报。那年，我九岁，依然很能吃，浑然不知世道怎样。

记忆凭什么会选择性地留下清晰痕迹，并被我们主观地加上标签，内中缘由我根本不知。父亲单位楼道里铺天盖地的漫画我记得，一年是反击右倾翻案风，一年又是粉碎四人帮。又过几年，王府井新华书店的楼道里，堆着小山般的小开本白色书籍，那是《走向未来》丛书，印刷粗糙至极，但至今还有几本被我珍藏，那是至今还可触摸的八十年代。

改革开放，国门洞开，出来进去，磕磕绊绊的大事小情，如今讲出来都像家事，当事人越说越有趣，最终无不感慨一句，真快啊！你看看这都四十年了。“乒乓外交”之于中国巨变意义非凡，因为历史旧账未了，至今说起来还有些小羁绊。但只要静心走进那段历史，你会惊异地发现，中国体育就在那国门将开未开之时，竟然是最为活跃的一支力量，各种外交天南地北的，存留下趣事多多，如今讲来都付笑谈中。

今年在雅加达采访昔日羽球天后李玲蔚，想当年她论颜值是可以登上《大众电影》封面的丽人。走出演播室，擦拭了激动的泪水，李玲蔚讲出的故事甚是有趣，远胜于直播里的周正。当年贵为羽球天后，面容姣好，在羽球世界里就是童话般的公主，一到印尼便会有人热心做媒。估计那时候送鲜花和新奇水果的不计其数。那年月，初出国门啥都新鲜，功勋教练王文教的侄子在印尼经营养虾场，队员们都在传，大侄子皮带扣是纯金的，至少值500美元。500美元？值两台彩电啊。队员们努力打球，攒个一两千美元，在香港转机时，买上几样电器，集体火车发货回到广州，再转运回各自家乡孝敬父母，如今说来格外温暖人心。四十年，简直换了人间。

如此说来，羽毛球名宿们那年代算是手头宽潮的。再早几年，文革将尽时，无论出国去哪儿，停留多久，组织上也只给运动员们发折合人民币20元的当地货币，如今看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散碎银两当年可是要在兜里恨不得攥出水的。出国钱少，当还必须穿得体面，国家体委专门设有服装库，出国人员可自行前往挑选西服和中山装各一套，只要记着回国还就行。直到1990年，还依然保持这个传统，去俄罗斯这样的苦寒之地，是可以借出令人羡慕的将校呢大衣的。

中国男篮文革后期出国早，出国多，没少去服装库，但平日里的运动服就没那么特别体面，虽然大家都爱国产大牌回力鞋，但外面世界里的花花绿绿的各色新鲜玩意还是相当诱人的。

大约是四十年前，征战亚洲大赛。中国男篮下车伊始，队员中开始传递着令人振奋的好消息，在某某房间里，只要签字就能领取高级球鞋。那还等什么，蜂蛹前往，在满是外国字的纸上签下名字，球鞋归我。如此签字，至少说也有四次，球员们当天暴富，抱着几双新鞋酣然睡去。

第二天，中国男篮走出酒店要去训练，大巴车边聚集着好多老外，他们指着中国小伙子们嗷嗷大叫，翻译仔细听了才知道问题原委，那些免费赠送的鞋以及签下的外国文件可是品牌与球员之间的参赛赞助合约。中国男篮的大个子们哪里知道一天之内签下了四份合约，咋办？领队鲁挺同志军人出身，有水平，当下决定，管他签下啥约呢，就穿那双最舒服的鞋打球，就让外国人叫唤去吧。

其实，中国队在出国前是有准备的，老牌阿迪达斯开赛前将装备运到酒店，球员们又一次欢天喜地穿新衣。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巨人穆铁柱，外套小的简直就是半袖，外国人翻出最初的统计表给中国队看，证明自己免责。原来巨人球员往往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身高，对外胡乱说个数字就算了，只会往矮了报。咋办？阿迪达斯承诺现场量体，加紧赶制。当时屋里只有四个人，一道见证了巨人的真实身高---2米39，足足保守了10厘米。

仔细查阅改革开放前的中国体育对外交流史，你会很惊异当年中国体育人甚为活跃，而且方向有所变化，不再仅仅是亚非拉国家，欧美国家很频繁的。跨洋飞行，四处外交，遇到一件难办的事。上飞机前，居然机场提出要安检，在那个时代，国内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安检，意味着要搜身的，没有机器照啊照，这可有失国格人格啊，球队几经请示后得到训令，绝对不能服从安检，管他三七二十一，直闯机舱就是。在埃及，地面安检哪儿见过这阵势，一群中国大个子，突破围堵，昂首登机。这不是玩笑的，那年月，是要我们驻外机构来决定是否服从例行安检的。据回忆，当天与中国男篮同机的还有我驻埃及大使，他也是一身正气直接登机的。最终，埃及方面上来几名官员，几经沟通，向我们的大使行礼，直说抱歉。那年月，简直了。

中国足球队1977年，在美国遇到同样问题，在亚特兰大机场转机飞往牙买加时，一样得到命令，不能屈从于美帝。中国足球队没有男篮那样的身材，只有僵持这一招，就是不安检，就是不登机，愁得美帝毫无办法，陪着笑脸，管吃管住，只等中国客人回心转意。斗争一日后，国内明白的领导终于发话了，服从国际惯例，安检就是。登机，起飞。这次事件之后，中央发了通知，必须遵守机场安检的国际惯例。不久，咱们自己的机场也开始安检了。

四十年，沧桑巨变，以此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