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所在地,名叫临山屯。俗话说:靠山易取木,临山好烧柴。可能是这个缘故吧,自建屯以来当地就留下两大陋习:一是家家没有柴禾垛,现用现到山上取;二是人们只知砍山,不管育林。这样下来,年深日久,四面群山被祸害得疮痍瞒目,山岭变成光头岭。

至于屯子本身,造害的就更惨不忍睹。灰秃秃、脏兮兮,被人戏称为“光腚鸡三撮毛”。这后半句话的意思是说没有秃得那么彻底,还有类似“毛”的三棵树,就是指我家房后园子里的三棵金杏。自打小我记事儿时起,就知道这三棵金杏是母亲一手栽培长大的……

每当小麦穗垅黄的时节,这便是我家房后那三棵金杏成熟的时候到了。做为当年还是小毛孩子的我,别提那会儿有多高兴了:或许你未曾见过金杏成熟时那娇憨带羞的样子有多么可爱……近看,犹如身着绿地金花装束的少女,亭亭玉立;远眺,恰似轻风拂过一湾绿水,浮光跃金。于是,我就今天盼、明天盼、盼望母亲打开通往后园的房门,采摘金杏儿,供我们几个孩子品尝“头喷儿”鲜果。

金杏树是母亲的心尖宝贝。她大字不识一个,但持家既勤俭又有算计。记得我童年的时候,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紧巴,跟我年龄大小相仿的孩子三个,一晃到了上学年龄,一窝蜂似地吵着要上学。那时家里仅靠父亲和四伯务农维持生活。谁都知道,那庄稼院不到年终卖点粮食,平常日子根本见不着现钱。眼看下半年孩子们就要进校门了,学费问题把父亲难得直转磨磨。母亲说你犯啥愁,我早就估摸好了,后园的金杏不就是现钱吗?父亲会意地笑了。

母亲“啪”的一声给房后门上了锁。这是杏树挂果三年来,头一次在杏儿将熟未熟卵黄的时节不准孩子们随便出入后园。开头,我们对母亲这一举动有点不太理解,后来才渐渐明白老人的良苦用心。金杏儿熟了,终于盼来了开启铁锁的一天。我们乐得像燕子一样飞向树下,母亲在身后一迭声地高喊“别乱动,别乱动”,生怕我们碰坏了枝枝叶叶。

她搭好梯子,轻盈地登上去,左手提篮,右手摘果。我们三个站成一排,仰头上看,唧唧喳喳说笑个不停,活像嗷嗷待哺的雏燕。“先一人给你们两个尝尝鲜儿,等满筐后,让你们吃个够!”母亲边往我们手里递杏边说。大约一袋烟功夫,杏儿满筐了,但母亲却抓给我们每人一小把儿,然后催促进屋,重又将门锁上。母亲说:“不是舍不得给你们吃,是准备拿这杏儿到东院供销社卖钱,好给你们凑学费。”听她这么一说,我们心里敞亮了,原来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我们着想啊!

打这以后,家中三个学生,小学六年用的课本、纸笔和学杂费等一应花销,全是母亲用金杏换来的。后来,我和姐姐考上了初中,费用更大了。母亲又想出一个新道道——在后园篱笆脚下栽植樱桃和草莓,既不挤占好地又来钱快。她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樱桃草莓当年能变钱。”这下子一个新难题又解决了。

再后来,在我考上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母亲高兴地领着我来到供销社,掏出用手绢包了又包的18元钱,扯布称棉花,连絮带绗,足足忙碌了两整天,为我做了一床带小鸟的红底绿叶粉杏花棉被,这床杏花被和父亲“熟”的狍子皮,温暖和陪伴我度过了大学五年生活。在大学期间,学校特别关照我这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学生,评我享受国家一等助学金。母亲仍怕我一个人在外太苛待了自己,定期给我邮寄寒暑假回家返校的交通费。我知道,这些钱都是母亲卖鲜果、零钱凑整攒起来的。

金杏树的茁壮成长,浸透了母亲的心血和汗水。为让树儿多挂果、结好果,她一年四季不着闲。拾粪、施肥、浇水、剪枝、除虫。越冬时,给树刷石灰水、缠裹稻草帘子,真比侍弄婴儿还要精心。为保护金杏树免遭砍伐,她曾在那个“非常年代”被当成批判对象。

1972年初夏的一天,有位公社革委会女副主任领着一伙人,挨家挨户检查百姓园子里种没种罂粟花,造的全屯子鸡飞狗跳。轮到我家,女副主任一眼看见金杏树,便尖声炸乎起来:“这可是资本主义尾巴,给我砍了!”母亲上前分辨:“什么屁股尾巴?我不懂,我只知道弄几个果子哄馋嘴娃不哭不闹!”女副主任怒火中烧,命令手下快拿斧头来。

母亲见一男子倒背手提斧走过来,急跪到树下,抱住树干大声说:“看谁敢给我动,谁砍树我跟谁拼命!”女副主任气急败坏:“你这个老婆子还挺邪乎,我就是要砍,看你敢不敢拦?”说着,她从那人手里夺过斧子,跃跃欲试。这当儿,她手下的另一名男子乘势插了几句解围的话:“副主任,你先清清火,老大娘栽这树恐怕也不容易,像待孩子一样有感情了。她一时情急,把求人的软乎话说成冲撞你的硬话了。她没文化,你别往心里去!”

女副主任怒气稍解,那男人又赶紧接上前边的话茬:“副主任,你看这房前屋后有几棵树,倒是挺好看的,总比全屯秃得像光腚鸡强些。再说,他老人家不是早就教导我们要‘大搞植树造林’吗!”那男人把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庄重有力。女副主任顿悟,更加意识到自己触了最高指示,只好尴尬地一笑,顺坡赶紧下驴:“那树就别砍了,不过这园子里的两垅甜鲜瓜,那可是地地道道的资本主义尾巴。典型,太典型了,瓜秧不拔不足以平民愤!”说完,她亲自动手拔起来。

母亲又欲上前去拦,站在一边说解围话的男子赶忙给母亲使眼色。母亲动了动嘴,没再说什么,含泪忍着那些已结了鸡蛋大小瓜妞妞的鲜活秧苗惨遭涂炭。拔了瓜秧并不算完,事后又对母亲进行了批斗、挂牌游街。母亲对他们搞的这套鬼把戏嗤之以鼻,抱定的态度是:你们批吧,游吧,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不把我那心尖宝贝金杏树砍了,随你怎么整治!

上世纪80年代开始,母亲的心亮堂了、顺畅了。她一面精心打理房后果园,一面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盯上了屯外的秃头山、光头岭。“现在政策宽松、机遇好,得紧紧抓住,大干它一场。”母亲几十次、上百次地在心里这样嘀咕着、盘算着。为把房后园子建成栽、育并举的果园,母亲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赴县城,跑林区,考察适合本地荒山栽种的当家树种的同时,引进了香滨果、大山楂、葡萄和蓝莓等多种水果。

我家产的水果琳琅满目地摆上了供销社柜台,即为屯人添了口福,也为自家搞了创收。人们甜在嘴里、看在眼里、动在心上,纷纷登门讨弄树苗和果种籽。母亲尽量满足来者,从未让一个人空手而归。有的要给钱,她一律不收。后来,讨弄的人越来越多,园子里那点儿满足不了需求,母亲干脆把承包田拿出半亩地,建成一块块大苗床,专门留作育果苗。很快,全屯60多户,家家都栽上了果树。临山屯变了,变得再也不是“光腚鸡”,而成为羽毛丰满的绿孔雀了。

母亲是屯中第一个出头申请承包荒山的,得到村委会、乡政府和县林业部门批准后,她陪同父亲,带领全家人披挂整齐,向北山齐大沟和西山崴子进军,打响了栽树造林攻坚战。一石激起千层浪,屯里沸腾了,热闹起来了。没几天功夫,东面老爷岭和南面开花褶子就被分包完了,就连过去从来无人问津的东河套塔头甸子,也被人们开垦成了水稻田,建起了养鱼塘。短短几年功夫,临山屯就展现出美不胜收的新景象,变成一幅“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风景画了。

自从母亲过世后,我回老家的次数少了。不过,人虽未去,心却常往,书信电话还是不断的。近来接到大侄的来信,他像报喜似的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事:今春,我在翻建过的老宅西房山头,又接出了两间,形成了现在的一排五间白瓦红砖房,窗户全镶了双层大块玻璃,亮亮堂堂,搭眼一看就叫人喜兴;房后,奶奶的果园仍在,那三棵金杏树保护得完好,枝繁叶茂不减当年,只是挂果少了,果实个头小了,不过我舍不得伐,屯里人也不让我砍,都尊称她为“母亲树”。临山变绿,她立了头功,她是屯子历史变迁的活见证,每年春天都有不少本屯和外屯人前来观赏花;奶奶38年前承包荒山栽的树,现在几乎都成材了,近几年,年年搞间伐,岁岁有进项,仅去年就收入10多万元……

大侄还说,人说森林就是绿色银行,这话一点不假。当年,屯里包荒栽树的那些人家,今天都发大财了,间伐卖成材,赚得钱兜满包胀。百姓生活富了,过日子心更盛,家家盖上新砖房,户户安装上了铁臂压水井。屯里原有的那三口老井,今年全都土掩了。老祖宗传下来摇了千百年的辘轳,如今卸下来变成老古董了。人们为吃上深井水,乐得心花怒放。

大侄的信写到最后,劝我回老屯度晚年,说这里青山绿水,空气好,更主要的是,他已经为我备好了住房。我双手捧着侄儿的信,脑海里顿时映出一幅图画来:硕大无朋的金杏树冠,上缀万千粉瓣金蕊,轻叠数重,叶似翠鸟展翅,花如彩蝶纷飞。在绿浪花海中,渐渐地幻化迭印出母亲那和善慈祥的面容……我心跳加快,注目良久,眼睛湿润了。

哦,母亲,金杏树!

哦,故乡,我爱你!(王世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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