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是重阳节了,突然听到了先生离世的消息。九九重阳,菊黄秋高,他没有留给我们祝他一声桑榆未晚的机会。又因为今年春节前,先生回新疆了,也没有留给我们像往年一样登门拜年的机会。再往前追溯,本来约好去年的古尔邦节要与我们见面的,却因为那一天,我们正从阿富汗接回先心病患儿到新疆,正在他的家乡忙碌着,也没有成行。

再向前推我们与他见面的时间,竟然到了他邀请我们去他家里赴宴的时候——2016年4月26日,那温暖的家宴,竟然是他与我们的最后晚餐……

不禁追悔莫及——如果知道先生就要离开我们,为什么不早早过去多看望他几回?整整两年半的时间,却被我们轻轻地、一次一次地错过,成了一道无法穿越的生死门槛。我知道,往后余生,这样的一种悔恨会在每年的重阳时节接踵而来、挥之不去——“此恨绵绵不绝期”用到此刻怕是再恰当不过了。

从2006年先生作我们的名誉会长之时,他留给我们的记忆就是一位温顺的父亲。他是党和国家领导人,我们却从不畏惧,甚至期盼着能与他见面——每次,他都为我们准备好满满一茶几的干果、散子等吃食,还有香甜的奶茶,还有他看着我们充满爱喜、无限温顺的目光,他那带着独特的新疆腔、体贴又不失幽默和睿智的汉语——他给予我们的一切都是一位守护着孩子的父亲。

2016年春节前我们去看他,依然吃着香甜的干果、散子,品着醇味的奶茶,依然听他父亲一样地与我们聊着过去、今天和明天。他郑重地穿上了我们为他带来的工装,欣慰地翻阅我们的工作报告和杂志。

经历了四年风雨,他钟爱和牵挂的红十字终于挺过了艰难岁月,他亲自担任名誉会长的基金会也迎来了新的转机,走上了健康成长的快车道,他兴奋异常,像看到孩子递上优异成绩单一样,毫不掩饰、毫不吝啬地称颂自己的孩子是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多么优秀。毕竟,他又是一位饱经风霜、高瞻远瞩的父亲,夸了一通孩子,开始为我们总结这场风波的来龙去脉,剖析成因,指明方向,每一句话听起来是那样的亲和,又是那样的透彻而深邃。

临别时,他显然早有准备地郑重提出,春节后请大家来家里吃一顿饭,庆贺并慰劳一下我们。

当看出我们有些诚惶诚恐、不知所措时,他竟然像央求很久没回家的孩子一样,请我们一定来家里吃饭。正是隆冬时节,我们却有如沐春风的温暖。

4月底的北京,已东风扑面,春催桃李。华灯初上时,我们如约走进了那个熟悉的院落。远远地看着他立在门前迎接我们,像迎接回家过节的孩子。

进入饭厅,第一次见到了先生的夫人,穿着维族的盛装、带着围裙,正在餐桌前忙碌。一见我们进来,立即充满慈爱、彬彬有礼地请我们入座——我们知道这是经过两位老人精心筹备纯粹的一次家宴。

这也是一次宏大的民族盛宴。第一道菜是维式烤肉加红菜汤。夫人仍然是服务员,没有入座,为我们一次次布菜。先生也顾不上吃,一次次催促我们多吃,好好尝尝他钟爱的南疆美味。

第二道菜是大盘鸡加维式炒饭,先生干脆放下碗筷,与夫人一起为我们盛饭、夹菜,生怕慢待了客人。

第三道是一碗浓香的热汤肉骨面……

时间已过晚8时,我们在主人的无限盛情和丰盈的餐食面前,早已收获满满,再也吃不进一羹一勺了。先生突然拿出酒来,像以往总结讲话一样宣布:佐餐结束,现在正式喝酒!我们无比惊诧,又激动不已——吃了这么多的美味,这么长的时间,原来正餐才刚刚开始!

餐桌上,又布满了各样烤肉和菜肴,主人异常兴奋,尽管夫人反复提醒他不能饮酒,还是喝了三小杯,并不停地劝甚至逼着我们一杯杯地畅饮。夫人也被我们强留在餐桌上,却仍然不动碗筷,笑盈盈地倾听我们酒过三巡有些激越甚至“放肆”的言语。

那天,他回答了我们几乎所有的问题,讲述了他的青春,他的奋斗,还有他的爱情。原来,先生只是南疆和田一位普通维族农户的孩子,因为勤奋好学,因为心存理想,从小期盼过上富足安宁、民族和谐、吾老吾幼的理想生活,还因为他的开放和包容,他是家乡为数不多学汉语、懂汉语的人,所以南疆一解放,刚刚17岁,就加入了土改工作队,开启了了他近70年的革命生涯。从乡镇团委书记到县团委书记,到县委副书记、县长,一步一个脚印,直到成为自治区政府主席,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

他自信而自豪地说,我从来没有背叛过自己的信仰,自己认准的事,哪怕遇上文革那样的人生低谷,遇到任何大风大浪,也没有改变过。然后,他郑重地告诫我们,人要有信仰,有定力,无论顺利还是挫折,都要泰山不移。

两位老人被我们没大没小地追问他们的爱情故事,竟然害羞起来,绽开孩子样的笑颜。夫人谈吐优雅,像先生一样温顺体贴,她是一位出色的维汉双语中学老师,深受学生爱戴。两位老人从相识到相守,从来没有磕磕绊绊。看着他们彼此深情相望,享受着无尽甜蜜,突然悟出什么才是地老天荒……

实在太晚了,必须要离开了。主人还在挽留,直到喝完了最后一道奶茶,才拉着我们的手,把我们送到门口。夫人反复叮咛,要我们注意身体,劳逸结合,随时来家里吃饭。

先生在门口一直站着,看着我们离开。我们彼此渐行渐远,直到他化为灯光下的剪影,暗夜中的雕像——那时,如果知道这是我们与他的永别,我会再回头多看他几眼的。而那天晚上,我们却满是兴奋和欣喜,丝毫没有想过这是最后的家宴。他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诀别,让欢喜和伤痛永远定格在我们的记忆里。

直到他离世,在昨天,我们又重新走进那熟悉的院落,走进那从前摆满干果、散子、奶茶的客厅,而今却坐满前来吊唁、围着白色头巾的乡亲,突然觉出先生真的走了。客厅里再也没有那位父亲一样的身影。

看着我们进来,夫人颤微着站起来,握着我们的手久久不放,依然优雅的声音却几度哽咽:他牵挂你们红会,牵挂你们……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朦胧中,先生伟岸的、父亲般的身躯又站在面前……

直到昨天,我们才知道先生十年前就发现了癌症,一直行走在生死之间。十年来,我们从他的乐观豁达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迹象,甚至我们还一直钦佩和欣慰于他健康的体魄,认为我们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还很长很长……直到昨天,我们才明白,这十年,他是带着病体一次又一次赶来参加我们的公益活动,他是忍着病痛耐心地坐在客厅里,听我们一次次的倾诉,问我们一个个的问题,一段一段地说着他的建议和想法——而我们却没有关心地问过一次他的身体……

直到这时,我们才相信,两年前那场家宴,是一位身患绝症、自知来日不多的父亲精心筹备、留给孩子们最后的关怀……那竭尽情感甚至生命烹制的家宴注定温暖、激励孩子们的一生。

今天是先生遗体告别的日子,不能前往鞠躬送别,只能以此文奉上灵前,请他恕罪,愿他天堂安好。

司马义·艾买提名誉会长千古!

2018年10月18日

写于北京至苏州高铁上

(作者系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常务副理事长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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