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一起倾听亲历者的故事,感悟历史中的人、人的历史……

原创:庞沄,1952年生于北京,清华附中初68届毕业生。1969年到延安地区延川县关庄公社插队,1975年困退回京。1978年考入北京钢铁学院(北京科技大学),留校任教,曾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副教授。除了编写过科技著作,还主编《守望记忆》《延川插队往事》《清华之子一一陈小悦》等文学类图书,也是二十集电视剧《回首黄土地》的策划及责任编辑。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你在山上我在沟

“拜石”是我们那里的陕北方言,意指结拜兄弟。原以为应为"拜识"二字,意为结拜认识之意。

王克明兄考证:"拜石"一词原自宋代"米芾拜石"的故事(见王克明著《听见古代》),深以为是,又见陕北文化之古远。结拜兄弟在文革中是被禁止的,据说是旧社会的帮会遗毒,属地痞流氓习气。

喜儿(头胎儿子的小名,不是女名)比我大两岁,虽说不识字,可在一搭里耍的后生里也就他算是有"文化"的了。因为他爱唱,流传成百上千年的陕北民歌歌词中有不少的典故,喜儿都能有板有眼一一道来,虽说不上满腹经纶,可陕北那些民俗文化似乎没有他不知道来由的。

所以,和喜儿在一起长知识,不仅可以向他学歌,凡是有什么解(念hai4)不下的事情我也常问他。他像老辈人一样迷信,可却能引经据典地把事儿说圆了。有许多当年见不到的迷信活动,我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分不清哪些是真迷信,哪些是尚未证实的自然现象,我就只当是听故事有滋有味。

拜石,我在陕北的结拜兄弟

1995年回村时,喜儿在表演二人场子

一天傍晚收工时,喜儿悄悄地把我留下商量:“咱们结个拜石,敢了吧?”我开始也不明白啥意思,喜儿解释后我才知道原来是结拜兄弟!尽管那年代还没有什么金庸武侠小说,《三国》桃园三结义可是从小人书里就知道的故事,肝胆相照,行侠仗义的哥们儿义气可是男孩子最崇尚的了。

喜儿说:“公家不让,得悄悄价。”我倒没想到这点,也没太当回事,好奇心让我连忙答应了,甚至都没问问还有谁。

吃罢饭天已擦黑,我如约来到座落在前沟半山上的喜儿家。好家伙,陆陆续续连我共来了8个后生!这动静是够大的,可能都是怕别人知道,每个人都单独来,神神秘秘的。

9个人中,喜儿最大。老二是金钱,长得不高壮壮实实的,话不多,偶尔冒出个坏水够你喝一壶。我比金钱也就小2个月,排行老三。老四长民脑子来得快又挺能说,倒八字眉加上个茄子脸有点像地主家的账房先生,他后来还当过4队小队长,现在延安揽工。老五兰庄人小鬼大,我刚插队第一天就住在他家,在《兰庄一家》里有专门的描述。老六凤凤,长得挺拔俊朗,风风火火,大大咧咧,1974年我为他当兵的事大半夜跑到公社武装部为他说情,最终如愿参军,可后来却失去了联系。老七家五,高鼻梁高颧骨,标准的陕北汉子,不太会说话,只是憨憨地笑。老八加女更是少言寡语,心很细,有些窝囊,可心眼特别好。老小是新胜,小我们四五岁,我都奇怪怎么他都来了,他后来可是喜儿一手调教出来的好唱手哩,前两年来北京打过工。

人到齐了,喜儿大的(父亲)主持结拜仪式,让我们9人按大小一字排开,他手捻三炷香插在院前的磨盘上,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念罢,我们9兄弟一起跪下磕头,随后喜儿大的端来一盆清水,从喜儿开始洗脸,洗完脸往盆里丢入一个钢镚儿,1分2分也行,5分也罢。然后是我们8人依次洗脸投币,只是最后的老小新胜,洗完脸不用投币,而是将我们投进去的硬币都让他捞走,赚了一个满盆。话又说回来,我们这哥儿几个洗完的脏水还得往他脸上抹也难为他了。洗完脸仪式也就结束了,我又期待又害怕的什么滴血盟誓、喝血酒等神圣仪式压根就没有,让我多少有些失望。

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天村里的人就知道了。不过,我们村阶级斗争这根弦压根就没绷紧,没人过问这事。其实,我就是想体验一下这个过程,觉得挺好玩,心里也没把这当回事。我在村里和好多农民兄弟的关系都不比拜石差,甚至我困退回京时带来北京玩的外庄也并不是拜石。

拜石,我在陕北的结拜兄弟

前排右1为老二金钱,右2为老七家五,右3为老八加女,中排左1为老五兰庄,左2为老六凤凤,后排右1为得黄胆甲型肝炎的我。前排左2是我后来带回北京玩了一个月的外庄

拜石,我在陕北的结拜兄弟

1975年我困退回北京,这是路过西安时与在那上学的我姐(左1)和另一个女生赖惠见面。右1当兵两年后调到西安郊区的老六凤凤,左2是我带到西安找舅舅的老四长民,右2是我带回北京玩了一个月的外庄,他从北京回去后也当了兵,现在一家在北京

当年给凤凤画的像,除了头部,其他是想象中他推着电机,其实那时只有北京送的一台柴油机。可惜画像没拍清楚

拜石,我在陕北的结拜兄弟

前排右1为老四长民,右2为老九新胜,后排右2是我

1994年我第一次回到已离开近二十年的村里,没想到我的拜石们变得那么老。刚进村,就看见远远山上下来一个提着一篮子野菜的老人。“谁个哩?”“庞沄个哩!”“您是长民大的?”“长民了嘛”,走近一看,果然是老四长民!他的头全秃了,满脸的皱纹,背也驼了,腰也弯了,长得跟他大当年一模一样。

他看到我十分激动,说我们走后,村里一满不红火了(再也不热闹了),现在单干了,都是一个人上山干活,没意思。

晚上,在老大喜儿家和拜石们边聊边唱了一宿。老八加女说,头年害病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年,多亏了各位拜石们帮助他把庄稼种了,收了。

在他们心中拜石这个称谓并不是玩笑,包含了应尽的责任。看来在贫穷的地方,拜石这种古老的群体互助形式还是有着积极的一面的。

2011年10月,我又回到了村里。史铁生的堂弟铁桥也陪我一起回来,为了去邻村关家庄追寻铁生的足迹。

我们村本来六百多人口的村子就剩八十来人了,而且都是老弱病残。我的这些拜石们除了在延安打工的老四长民和没有音讯的老六凤凤都在村里,因为他们确实也都成了老弱病残,一个个头发不是秃了就是全白了,特别是强壮的金钱如今变得皮包骨头,都脱了相,真让人心酸。

不过,我回来了总是让拜石们高兴的事,说我没忘了他们。到了晚上,我们又聚在了一起,唱着酸曲聊着天一直到清晨,有《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你在山上我在沟》《盼五更》《光棍哭妻》《小寡妇上坟》《李翠莲》《崖畔上开花》······


老大喜儿在唱《张良卖布》:娃子的妈,你坐下(哈),你听我张良nang怪话,咱家里的大儿猫又高又大,因为它吃老鼠不吃尾巴要卖它……

我张良从今后,再要把钱耍,六月里下大雪冻死我张良……

老九新胜在唱《小寡妇上坟》:青天蓝天老蓝噢个天,老天杀人不长噢个眼。杀了那旁人奴不管,杀了我的丈夫实可怜吆呀呼嗨……

右1为铁桥,右2为延安文化名人曹谷溪特意为我们找的司机,是他秘书张艳的哥哥。歌喉可美,说话风趣。他说:这搭里的文明一满赶不上城里人。当初你们知青用纸擦沟子(屁股),我们用石料角、土疙瘩擦哩;如今我们用纸擦沟子了,你们又用纸擦嘴哩!

:文学所建军兄(陕西人)指出: 陕北方言中的baishi(去声,阴平)就是拜识。跟“米芾拜石”没啥关系。

引证解释

1、拜见认识。

《元典章·台纲二·禁治察司等例》:“任所并巡按去处,并不得拜识亲眷,因而受人献贺财物,如违,以赃论。”

明 施耐庵 《水浒传》第三十六回: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够去。

明 施耐庵《水浒传》第九四回:“只因无个门路,不获拜识尊颜。”

明 冯梦龙 《喻世明言》第一卷:“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

欧阳予倩 《桃花扇》第一场:“想不到江湖上有这样磊落光明的豪杰,那一定要去拜识。”

2、结拜兄弟;要好朋友。

贺敬之 等《惯匪周子山》第一场:“我在民团上拜识可多哩。”

写于2012.5.23,改于2019.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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