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冒顶砸死了人,死者的一双儿女哭得拉不起来,善后问题迟迟处理不了。

死者被清洗过了,脸上涂了胭脂,身上穿了一套矿上配给的新西装,已在矿上医院的太平间里躺了好几天。因死者家属不愿在善后协议书上签字,死者的尸体就不能火化,还得继续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太平”着。

矛盾出在哪里呢?按死者家属的要求,矿上除了按工亡事故付给死者家属一定的抚恤金,还要给死者的女儿和儿子安排工作。

而矿方认为,死者是违章作业造成死亡的,责任本应由违章者自己负,但考虑到死者家庭确有困难,抚恤金还是要付的。至于给死者的子女安排工作,就暂不考虑了。矿上劳动工资科的马科长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善后,马科长说了矿上的难处:原来一些有工作的职工还要从工作岗位上下来,目前全矿下岗的职工有二百多,僧多粥少,哪里还有什么工作可供安排!

事情就这样僵持住了。

事情的难点还在于,死者体弱多病的妻子已昏过去两次,一直在医院里打吊针,医生随时都要准备再对她进行抢救。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就子女的工作问题跟她谈判,谁都怕一句话说不好了,再搭上一条人命。

左右为难之际,人们想起了孙保川,看来只有请孙保川出马了。

在矿上,孙保川处理善后问题的本事是出了名的,不管再棘手的事情,只要孙保川一出面,没有处理不了的。一个大矿,地下巷道纵横,面积跟一座小城市差不多,每年都要死几个人。上面有规定,每出一百万吨煤,只允许死一到两个人。那么出三百万吨煤呢,死亡人数不能超过五到六个。百万吨死亡率一旦超过规定指标,矿上就要受罚。不过这就不得了啦,它表明出煤是以部分矿工的生命为代价的,这正是煤矿工人工作性质的凶险和人生的悲哀所在。试想想,有哪一个行业需要把产量和生命挂起钩来?需要在下达产量指标的同时下达死亡指标?矿上既然每年都要死人,就得有一套活人组成的班子来对付这些事情。人命关天,谁家死了人,谁家就算得了天,占了理,处理起来是非常难的。面对痛不欲生的死者家属,一些命令式的行政手段不能用了。一味地装三孙子,说小话儿,也不一定顶事。这时候就得有一些特殊的办法,才能和死者家属说上话,沟通一下感情,最后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矿上那么多干部,掌握有特殊办法的,只有孙保川一个人。

孙保川的特殊办法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会引人发笑,人家会说原来如此。他的办法是什么呢 ?说白了只有一个字:哭。某家发生事故死了人,人家哭,他也哭。他上来先是不跟人家说话, 也不对人家进行劝慰,只是哭。他不是假哭,是真哭。咧着大嘴,哭得噢噢的,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他甚至有些喧宾夺主,有时比死者家属哭得声音还要大,还要持久。以至人家还要反过来拉他劝他,要他别哭了,别哭了。您别说,他这一哭还真顶事,人家会说,原来以为当干部的跟工人没什么感情呢,现在看来还真有点感情。

举个例子吧。有一年,矿上发生了瓦斯爆炸,一下子炸死了十八个人。其中有一位年仅二十的矿工,祖父、父亲两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还是单传。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小伙子的对象都找好了,准备到五月一日结婚。不料离结婚的日子还差三天,人被炸死了。失去独子的老两口和失去弟弟的两个姐姐,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们被安排住在一家宾馆里,不管谁去看他们,他们只是哭。矿务局的局长去了,他们哇地哭了。老两口喊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煤炭部的部长去了,他们哭得更痛些。部长说:我们的工作没做好,给你们家庭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我对不起你们。老矿工哭得仰着脸,挤着眼,对部长看都不看,一个劲儿念叨:我儿子,我儿子… …老矿工的老伴哭得使劲拍床,嚷着: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我再也没有儿子了呀!天哪天哪!我也不活了!眼看善后问题处理不动。孙保川来了。他进门就跪下给二位老人磕头,叫了爸叫妈 ,说二老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当您的儿子吧,百年之后,我给二老披麻戴孝,扛幡送终。他叫着死难矿工的名子,把死去的年轻矿工叫成弟弟,说弟弟呀,不是我这当哥的埋怨你,你走得这么早,咱爸咱妈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孙保川这样说着,就哭起来了。他一哭声音就很大,把死者父亲和姐姐的哭声都盖过了。说实在的,他哭得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好听,就那么破腔破嗓的,简直有些丑陋。他本来是跪着哭,哭着哭着,好像支撑不住,脸就贴在了地上, 眼泪把地板弄湿了一大片。老矿工见他哭得如此伤痛,让他起来吧,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孙保川还不起来,说:您二老要是不认我这个儿子,我就不起来。老矿工长叹了一声,说好,我认。老矿工既然认了孙保川作儿子,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这样的事情一传开,人们对孙保川的看法不是很好,说他的哭是装出来的。有人找到了原因, 说孙保川本来就会演戏。对一个会演戏的人来说,说掉泪就掉泪,说哭张口就来,不算什么难事。孙保川演戏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是的,孙保川是矿上的工会副主席,过年过节啦, 矿务局要搞文艺节目汇演啦,都是由孙保川牵头,把矿上的业余文艺宣传队组织起来。他既当队长,又当导演。有时演员不够了,他就披挂上台,把自己当演员来使唤。他演过一个宣传安全生产的小曲剧,的确把听众的鼻子唱得酸溜溜的。有人甚至说,孙保川祖传下来的有一种哭药,每见到死者家属之前,他悄悄地把哭药吃上一片,到时候药劲就发了,他不想哭都收不住。有人拿这个话当面问过孙保川。孙保川不承认他有什么哭药,他说:开玩笑。

矿上的人知道了孙保川善哭,死者家属一般都不愿意孙保川参与处理亲人的善后。他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孙保川怎样哭,但他们害怕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孙保川到谁家一哭,谁家的人心就软了,头就蒙了,该讲的条件也不讲了,该提的要求也不提了。

前面说到新发生的冒顶砸死人事故善后工作被搁浅,万般无奈之际,马科长去找孙保川,请孙主席起动大驾,再帮老弟一次忙吧。

孙保川问:我能帮你什么忙?

马科长说:你心里有数,我一来你就明白了。

对不起,我是个糊涂蛋。

马科长只得把遇到的难处对孙保川讲了。

孙保川还是说对不起,说: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你处理不了的,我凭什么就能处理,我又没长着三只鼻子六只眼。

马科长说:你老兄有一张嘴两只眼就够了,矿上的人谁不佩服你,死蛤蟆也能让你哭出尿来。

孙保川把脸子拉下来了,说:你这话我不爱听,你嫌人家骂我骂得还不够,对不对?我说一句话你可能也不爱听,你今天就是在我面前哭,就是把死蛤蟆哭出尿来,我也不能从命!

马科长说:我要是会哭,还求你干什么!

马科长自己请不动孙保川,就去找矿长,让矿长跟孙保川说。他相信鼻子大压嘴,矿长要是给孙保川下了任务,孙保川恐怕不好拒绝。

矿长也没有立即答应马科长的请求,说:这类事情你们不能动不动就找老孙,老孙岁数不小了 ,哭一次也不容易。话虽这么说,矿长还是拿起了电话,准备让孙保川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

马科长一见矿长要给孙保川打电话,忙说:我回避一下吧,我找过老孙了,他把门关得很死,我要是在这里,我怕他面子上下不来。

矿长一听这话,把电话放下了,说:噢,你请人家,人家不答应,你就想通过我给人家施加压力, 是不是?当年刘备请诸葛亮是三顾茅庐,你请孙保川才请几次?说起刘备,刘备在历史上也是一个大哭家,他把江山都哭到了手。看来哭也是一门学问。人家孙保川会哭,你干吗就不能哭一哭呢!

马科长解释说,不能说他没哭。看到死者家里那么困难,看到死者的两个孩子哭得那么可怜, 他也掉泪了。但让他大哭,他哭不出来,他还没掌握大哭的方法。

矿长说:这恐怕不仅仅是个方法问题。好了,你去吧,拿出三顾茅庐的精神,跟人家老孙好好商量商量。

马科长知道跟孙保川商量不出什么好结果,就耍了一个花招儿,到孙保川的办公室对孙保川说:孙主席,矿长让你到他那里去一趟。

孙保川问:你小子是不是假传圣旨?

马科长一点也不辩解,说对对,我是假传圣旨,有能耐你就抗旨别去,反正我把话给你捎到了。

孙保川来到矿长办公室,问:矿长您找我?

矿长反问:是不是老马让您来的?

马科长说您找我有事。

矿长没有揭露老马,说坐吧,最近您身体怎么样?

孙保川明白,这肯定是马科长捣的鬼,马科长是想借矿长的手,抠他的泪珠子。他摇头说:身体不是很好。自从上次给李师傅当儿子哭过那一场后,一想起来就头晕眼花,到现在都没缓过劲来。我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行了,哭不动了。

矿长说:这我知道,男人哭一场是比较伤身体的。我看您不一定非得要哭,帮老马了解一下情况,帮着做做死者家属的思想工作也是好的。

孙保川不说话了。矿长到底还是把处理善后的任务下达给他了,他有什么可说的!

矿长说:您经常去看望李师傅老两口儿,每次去都是自己花钱给李师傅买东西,这个情况矿上是知道的。我的意见,这个事情要列入工会的工作计划,买礼品的钱应当从工会的慰问经费里出,不能让个人花钱。您以前花的钱,我准备给财务科说一下,让财务科在适当时候给您补偿一下。

孙保川说:千万不要提给我补偿的话,我一分钱都不会要。我爹妈都死得早,我在矿上认个干爹干妈也不错。再说李师傅老两口对我确实很好,很心疼我。李师傅的老伴跟我说过好几次, 她别的不担心我什么,就担心我哭。她说我哭得太实诚。她让我记住她的话,她百年之后,叫我千万别哭她。这样说着,孙保川两眼已经泪花花的。

新近工亡的这位矿工姓郑,叫郑书贵。在与郑师傅的妻子和子女正面接触之前,孙保川先在外围了解郑家的情况。他参与处理每一件善后都是这样,都要把工亡矿工的家庭情况吃透,做到心中有数。这些情况包括处理家里有几口人?工作情况怎样?经济状况如何?家庭关系好不好? 等等许多方面。孙保川连明扯夜,到郑师傅所在的采煤队去过了,到郑家所在的居委会去过了 ,到郑家的邻居家也去过了。孙保川还分别找了郑师傅的女儿和儿子的同学,向他们了解郑家子女的情况。他这种做法很像是记者采访,听到紧要处,就在一个牛皮纸封皮的小本本上记几笔。不,他更像一位作家。记者一般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就行了,他了解得要细致得多 ,而且还探究一些细节里面的情感和情绪因素。这样了解了一圈,孙保川的情绪低沉得厉害, 饭都吃不下了。他快要憋不住了,差不多又要哭了。

去年冬天,郑师傅就遇到了一次冒顶事故。应当说郑师傅是幸运的,他在那次冒顶事故中躲过了一劫。那次工作面冒顶埋住了两个人。他急中生智,跳到靠近煤墙一根倾倒的金属支柱下面躲了起来。那里空间虽然非常狭小,小得手脚都埋在冒落物里,抽都抽不动,但嘴和鼻子总算没埋住,没堵死,还可以呼气吸气。那位工友没来得及躲闪,就没那么幸运。三天之后,矿上的救护队才打通巷道,找到了他们。救护队是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用担架把他直接抬到医院打了四天吊针,他就活过来了,身体功能就恢复了。那位工友呢,尸体已经在温度很高的煤堆下面腐烂,烂得露了骨头暴了筋,用塑料布都收拾不起来。

郑师傅从医院回家的当天,家人为他备了酒,还放了一挂鞭炮,庆贺他的生还。工友们、邻居们纷纷向他祝贺,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生还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不少领导都去看望他,对他说了不少安慰的话,还给他送去了不少慰问品,这让郑师傅的确产生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可过罢春节,事情就淡下来了,他还得去下井。虽然一提下井他就感到后怕,可等待他的只有黑洞洞的井口,不下井有什么办法呢?

郑师傅原来并不是井下工,是矿上通风科的瓦斯检查员。有一年矿上大减员,摆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下岗,要么下井。郑师傅当然选择下井。下了岗就没有工资可挣。一家四口全靠他的工资过活,如果他挣不来工资,全家人吃什么?穿什么?怎么活?

郑师傅的妻子和儿女是从农村农转非迁到矿上来的。妻子一离开家乡的土地,一成为矿工的家属,就再没有什么作为,只能以好吃野菜的名义,到附近农村的田边地头挖点野菜,或到人家收割过的田里拾点庄稼。女儿在市里卫生学校毕业后,到矿务局医院当了两年多护士。也是因为人太多,她被人家减下来了。矿务局医院想把她介绍到矿上医院当护士。矿上医院没有明确表示拒绝接纳她,但人家让她等一等,等有了机会再说。她一等就是一年多。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给医院院长送信封。送信封的风气她不是不懂,可家里连吃饭的钱都紧巴,哪有多余的钱往信封里装!儿子上的是矿务局的技工学校,学的是机械化采煤。他也毕业两年多了, 所学的技术一直未能派上用场。他和同类的人被称为待业青年,简称老待。因整日无事,这儿站站,那儿呆呆,他们又被人称为老呆。这样长期呆下去,也许就把人呆老了。他呆得实在心焦,就跟人家搭帮,到外地一家砖窑厂去打工。说好的八小时工作制,一月至少可以挣八百块钱,谁知一到窑场就被人圈起来了,周围有铁丝网,有狼狗,日夜还有打手把门。他们一天要干十四个钟头的活,连饭都不让吃饱。后来幸亏有记者到窑场卧底,新闻单位和公安机关按预定时间到窑场解救记者时,才顺便把他们也解救出来了。不然的话,他累死在窑场,家里的人都不一定知道。从此他知道了外面世界多么可怕,不敢再轻易出去打工了。

郑师傅天天下井,月月出满勤,却不能按月领工资。矿上领不到工资的不是郑师傅一个,平均下来,矿上拖欠每个职工五个月的工资。煤多了,卖不出去。好不容易卖出去一些,钱又收不回来。事情就是这样。窑底下差不多挖空了,矿上的钱箱子也是空的,谁都没有办法。现在轮到挖煤人的肚子也要空一空。郑师傅每天早上去下井都不吃早饭,他说他下井有班中餐,他到井下去吃。所谓班中餐,也就是两个火烧。就这两个火烧,郑师傅也舍不得吃完。他只吃一个 ,留一个用塑料袋包起来带回家去。他说他吃不完,又说火烧太硬,不好吃。妻子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跟他生气。妻子说:我就不信,一个大男人出那么大的力气,吃不下两个火烧。你省下一个火烧,就能填饱全家人的肚子了?我跟孩子不稀罕你的火烧。没吃的了,我不会带孩子要饭去?在地面上,我们要饭也有地方要。你在井下,想要饭都摸不着门儿。妻子患有慢性哮喘病,脾气又不好,她一生气,病情就加重了,喘不上气来,还咳嗽。不管病成什么样,她从来不去看,都是咬牙扛着。因为药片子贵得很,有买一片药的钱,能买七八十来个馒头呢。

相比之下,那位死了的工友家庭情况要好得多。也可以说,是工友的死,给家里的生活带来了转机。首先,死者家属领到了两万多块钱的抚恤金。据说这笔钱是上面戴着帽子(指专款专用 )拨下来的,谁都不得克扣。两万多块钱在大款那里也许不算什么,恐怕连人家一个晚上的消费都不够。而在挖煤人的眼里,两万多块钱就是大钱了。他们都在心里算过一笔账,恐怕干一辈子都攒不下这个数目。有了这两万多块钱,死者家属的家底一下子就厚起来了。其次,在死者家属的强烈要求下,死者的儿子小庄顶替父亲参加了工作。小庄没有再下井挖煤,而是到矿上的救护队当救护队员去了。小庄有了钱,有了工作,对象随即也找下了。结婚那天,人家搞得很排场,仅上千头的红鞭炮就放了好几挂。

小庄结婚,对郑师傅的儿子刺激很大。郑师傅的儿子跟小庄是同班同学,很要好的同学。在同学的爸爸没死之前,他俩经常待在一块儿,惺惺相惜。如今,小庄一下子跑到前面去了,而他还不得不待在原地。他想到了,小庄以后不会再跟他在一起消磨时光了,小庄有了工作,有了新娘。工作着是美好的,新娘更美好。工作和新娘都比他有吸引力。小庄结婚时,是向郑师傅的儿子发了邀请的,但他一整天都蒙头睡觉,连门口都不出。他不承认也不行,他嫉妒他的同学了。这个理由说不出口。他能说出的理由是无法给他的同学送贺礼。礼太轻了,他怕人家笑话他寒酸。送稍微像样一点的礼,他们家又没那个能力。看来他只能装赖,只有把自己的脸面盖在被子下面。中午时分,耳听同学婚庆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他对自己的前途悲观失望到了极点。

傍晚下班回家的郑师傅,不知就里,以为儿子身体不舒服。他来到儿子住的煤棚子里,把带回来的一个火烧悄悄塞进儿子的被窝,让儿子把火烧吃了吧。妻子跟他说过,不许他再往家里带火烧,要是发现他再带回火烧,马上扔掉。他怕惹妻子生气,就把带回的火烧塞给儿子吃。儿子饭量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儿子亏了吃的。这次儿子不吃,用手一推,把火烧推得落在了地上。郑师傅怕妻子看见,赶紧把火烧揣进自己怀里。

女儿看见了这一幕,对他说:爸,你别理我弟,见人家小庄今天结婚,他心里难受。

郑师傅把一只手伸进被窝,摸儿子的脑袋,试试儿子是否发烧,也是爱抚的意思。他摸在儿子眼睛上,沾了满手的眼泪。这让他这个当爸爸的有些吃惊,儿子平时不是爱流眼泪的人,今天可是有点反常。他坐在床沿,正要跟儿子谈一谈,安慰儿子一下,儿子把被头掀开了,向他提出了一个让他始料不及的问题,儿子问:爸,我实在想不明白,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儿子这样问着,眼角的眼泪又流出两大串。

郑师傅吃惊更大些,不许儿子胡说八道。他想回答一下儿子提出的问题,可他的回答一般得很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他说:怎么能说活着没意思呢?人人都想活着。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了, 谁都不想死。别说人了,连一只蚂蚁都不想死。

郑师傅找马科长去了,问能不能给他儿子安排一个工作。

马科长认为郑师傅的想法比较可笑,说现在下岗的指标还完不成呢,哪能再安排上岗!

郑师傅说出了工友的儿子小庄,说小庄不是新参加工作的吗?

马科长要郑师傅不要把自己的儿子跟小庄比,小庄的情况特殊。

郑师傅说:什么情况特殊,不就是小庄的爸爸死了,我没有死嘛!我也差一点没死,请领导考虑到这一点,照顾照顾我儿子。不然的话,我儿子有可能毁了。郑师傅是个怕见领导的人,极少跟领导打交道,只说了这些话,郑师傅就脸色发黄,心已跳得很厉害。

马科长夸郑师傅真算说对了,好多政策的差别就在那一点点,政策管的就是差别,差一点都不行。

郑师傅沉默了一会儿,说:那,要是我死了呢?

马科长说:您真能说笑话,哪能呢,您的命那么大。

命大,我命大。从马科长那里出来,郑师傅一路都在念叨这句话。念到后来,他否定似地摇了摇头,仰脸看了看天,笑了一下。天已黑下来了,他不会看到什么。他好久没笑过了,仿佛有什么事情终于想通了。

这天下井,工作面局部冒顶,埋进去几根金属支柱。郑师傅和工友们一起,把大部分柱子都扒出来了,只剩一根柱子埋得比较深,扒不出来。郑师傅执意要把那根深埋的柱子也扒出来。他掏了一个洞,头在里边,脚在外边,爬着向柱子埋没的地方接近。洞子很小,只能钻进去一个人 ,几乎无法支护,钻这样的洞子是很危险的。有人劝他算了,别扒了。他主意已定的样子,说一根柱子合一二百块钱,这可是国家的财产哪!工友跟他约定,要是遇到什么情况,他就动动脚, 工友们拉住他的脚,把他从洞子里拽出来。他在洞子里掏了一会儿矸石,刚摸到柱子,外面的人不由分说就把他拽出来了。两次都把他拽出来了。他说他没有动脚,外面的人说看见他的脚动了。事情说来有些可笑,第二次工友们把他拽出来时,洞子里的石头和椽子把他的工作裤都挂破了,露出了不该露的地方。工友们笑,他却不笑,他说柱子救过他的命。工友们想起来了,上次他绝处逢生,的确得到过柱子的保护,怪不得他扒柱子这样上心。他再次钻进洞子扒柱子时,工友们没有再急着往外拽他,只注意观察他露在洞口处的脚。然而,等郑师傅的双脚真正动起来,他们再往外拽已经晚了,怎样拽都拽不动。他们把郑师傅脚上的两只深腰胶靴都拽脱了,脚脖子都拽细了,无济于事。郑师傅的两只沾满煤粉的黑脚大动了一会儿,就不动了。再也不动了。

孙保川来到郑师傅家里,见郑师傅的女儿和儿子在家。两个孩子的眼睛都哭肿了。特别是当姐姐的,眼睛肿得很高,眼睑肿得都发了明,像是包满了泪水。两个孩子大概也听说过孙保川, 对孙保川的到来,他们不是很欢迎,目光里有些许排斥。孙保川说:孩子,你们不用担心,我不哭。一个当叔叔的,对孩子们有什么可哭的!

姐弟俩都没说话。

你们不知道,其实咱们一样,我爸也是在井下死的,我早就哭够了。

姐姐问:那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孙保川说:你们俩不是要求参加工作吗?咱们来商量商量这件事。

姐弟俩互相看看,姐姐说:这没什么商量的,我们的要求都跟马科长说过了,反正我和弟弟都得参加工作。我爸死了,我们没依靠了,没有工作我们以后怎么办?

孙保川说:是的,人来到世上,总得做点事情,老没事情做,谁也受不了。从年龄上说,你们跟我的孩子差不多,我得给你们说实话。要是两个人一块儿参加工作,这事儿可能性不大。你们若是一点儿也不让步,事情就卡住了。一卡住就搁下了,你们的爸爸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得安定。依我的看法,你们两个,能有一个参加工作就不错了。现在就业的门路就那么窄,两个人都往窄门里挤,谁都挤不进去。一个让一让,一个先进,恐怕要好一些。我就是问一问你们,要是矿上只能安排一个人参加工作的话,你们两个谁先工作?

弟弟说:让我姐先工作。

姐姐说:我还是希望我们一块儿参加工作,实在不行的话,就先安排我弟弟吧。

孙保川说: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让我说姐姐先工作好一些,在矿山,女孩子就业比较难。

姐姐的眼泪又涌流出来,问:那我弟弟怎么办?

孙保川说:闺女儿你先别哭,就是你参加工作的事,我说了也不算,咱们只能去争取。走吧,咱们一起儿去找矿长。

来到矿长办公室,孙保川一开始并没有哭,他说:我把情况向领导简单汇报一下。他说了没几句,眼圈就开始发红,声音也开始发颤。他说的并不是郑师傅家的情况,而是他自家的情况。他说:矿长也许不知道,我父亲也是在井下死的。我父亲是井下的瓦斯检查员,却死在瓦斯上。据说我父亲是误入盲巷,被瓦斯熏死的。我一直不能明白,我父亲明明知道盲巷里危险,他为什么要到盲巷里去呢?后来我母亲老是说对不起我父亲,我也不知道啥意思。这次了解了郑师傅家的情况,我才似乎明白一点了。我兄弟姐妹多,那时候我家里穷得很哪!孙保川的眼泪呼呼地流了出来。

矿长要他冷静些,不要哭。

孙保川说:我也不想哭,我实在憋不住,实在受不了啊!孙保川哭出了声。

矿长不悦,说:我让你帮着做家属的工作,你怎么到我这里哭起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保川边哭边说:请矿长答应我,给郑师傅的女儿安排一个工作。

矿长没有答应,却批评孙保川说:作为一个中层干部,你今天的表现很不好。

那么孙保川只好狠哭。他定是想起了父亲死时他们兄弟姐妹号啕大哭的情景,也想起了母亲死时他哭得背过气去的情景,哭得泪水横飞,痛彻心肺。说实在的,他哭得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好听,他就那么咧着大嘴,破腔破嗓的,简直有些丑陋。然而就是这样的哭才是真实的,才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郑师傅的女儿和儿子这才认识孙保川了,这都是为了他们,孙叔叔才哭成这样啊。两个孩子也禁不住哭了,他们分别抱住了孙保川的一只胳膊,晃着说:孙叔叔,别哭了!别哭了,孙叔叔!

矿长说:孙保川,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真算服了你了。

可是已经晚了,孙保川已哭到了痛心处,已煞不住车。他脸色苍白,手脚抽搐,歪倒在沙发上, 只有抽气的份儿了。

矿长一看不好,赶紧打电话从医院要来救护车,把孙保川拉到医院抢救去了。

这次痛哭,造成了孙保川神经系统和肠胃功能紊乱,头晕目眩,上吐下泄。医生给他打了两天吊针,他才睁开了眼,才能开口说话。

矿长到医院去看他,开玩笑似的对他说:老孙,你这次可把我吓得不轻。

孙保川极力笑了笑,说:对不起!

矿长告诉孙保川,郑师傅的善后已处理了,郑师傅的女儿很快就可以到医院上班,郑师傅的儿子的工作问题以后也要优先考虑。矿长问孙保川还有什么要求。

孙保川只提了一个要求:以后千万别让我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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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1951年出生于河南沈丘。

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

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银熊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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