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需要

1

快八点的时候,李志远从社区回到单位,把刚从社区里采集到的资料传到电脑里。昨夜李志远在社区值班,按规定,今上午可以回家补个觉。九点上班,现在八点,这时同事们都还在路上呢。看看也没有什么好交接的,李志远就锁了门,骑摩托车往家走。刚到家,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就接到了所长常守理的电话。

“老李,在哪?”

“刚到家。”李志远想说在办公室,又想到常守理要回单位的话,这个时间也差不多到所里了。

“到局里开个会吧,九点半签到。”

李志远正想问开什么会,都有谁参加,那头常守理却把电话挂了。

是不是召开全局职工大会?听口气不像。李志远寻思着,敞开锅盖,拿出媳妇赵雪梅留下的早饭。女儿去上学了,赵雪梅在镇上一家私企打工,因此早饭经常赶不上一块。照例是油条稀饭,都没了热乎气。李志远胡乱扒拉了几口,看看表,又急忙往单位上跑。

常守理没回单位,只有会计王薇坐公共汽车回来了。平常日子里,常守理都是和王薇一起开单位公车来回的。郭思源和林峰、苏婧都住在所里,也刚刚进办公室。李志远问王薇,王薇说没接到通知。苏婧也说不知道。郭思源正端了杯子接水,转过脸来笑笑,说:“哦,要上调了罢?”

李志远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就急急地骑了车往县城赶。

四十多里路,半个小时就到了。局办公室坐落在县城中心繁华街道人民路南端。李志远把摩托车停在楼下,掏出烟抽了一支,心里想着,到底要我参加一个什么会?想想自己最近的工作,既没为社会做出什么骄人业绩,也没惹什么乱子。常所就住县城,今天没去单位上班,肯定也不是替他开会,况且常所也很少找李志远替会。李志远一边想着,一边掐了烟蒂,掏出手机看时间,却有一个未接电话。打开看,是同学毕竞的。毕竞是本县人,毕业分在了邻县,跟李志远同在一个系统。

“老同学忙什么不接电话?”李志远把电话拨过去,毕竞就接了,没等李志远开口,毕竞就急火火地问,“你知道了吧?局领导要调你去山前镇,消息很可靠。不想去的话快找领导做工作。”也不等李志远答话,毕竞就把电话挂了。

原来是这样!李志远立时觉得面红耳赤,恼怒到他的心急速地跳起,又陡然跌落下来。

山前镇是本县最偏远的一个乡镇,距离县城八十多里,而距离李志远现在工作的北河镇,大约一百二十多里路。

李志远随即拨通了常守理的电话:“常所,咋回事?局里要把我调走?”

电话里常守理笑笑:“哦,是这么回事,正常的人事调动,你知道咱的工作性质决定了的,执法人员不能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工作。”

“那为什么是我?你知道,我家就在北河镇……”

没等李志远说完,常守理就问:“你到了没?这样吧,我就在局里,你过来去三楼钱局长办公室,把自己的想法说一说,看看能不能挽回。”

李志远挂了电话,紧走几步,进了大楼。

2

李志远很少来局里。也就是两年前中层竞聘来过一次。那次竞聘李志远本来不想报名,是赵雪梅逼着来的。赵雪梅说:“去试试怎么了?咱又不缺鼻子不少眼的,我也见过你们局里那些所长们,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有些还不如你呢。”李志远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今的社会,不咸不甜的,就争上所长了?”赵雪梅说:“事在人为。你去争了,争不到,咱不后悔。”李志远没办法,就报名参加了,当然竞聘结果没他什么事,他也非常坦然。

钱局长是分管人事的副局长,他的办公室在哪个房间,李志远不知道。好在正对楼梯是政工科,李志远报名时来过,就敲门进去问。开门的是新来的毕业生小楼,下去过几次,李志远认得,就问:“小楼,钱局长在哪个办公室?”

小楼指了指右手边,说:“这个就是,在呢。”

李志远谢了小楼,敲了门,听见有脚步声。

钱局长正在笔记本电脑上斗地主。昨天的局党委会上安排他今日在局会议室集体谈话,公布这次人事调动。听见敲门声,忙把游戏窗口关了,说了声请进,起身从饮水机里给自己续了水。

李志远进了办公室,跟钱局长打了招呼。钱局长对李志远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就问:“你是哪个所里的?”一边让李志远坐,拿了个瓷杯倒了水放在茶几上,笑笑说:“喝水吧。”

李志远站起来,跟钱局长道了谢,说:“钱局长,我是北河所的李志远。听说要调我去山前?”

钱局长把手放在李志远肩上,按了按示意他坐下,说:“是这么回事,根据工作需要,经局党委研究,对部分工作人员进行了对调。怎么,有什么想法?”

上楼前想了万千的理由,一下子变得苍白了。李志远红了脸,嗫嚅着说:“钱局你看,我家住北河,离山前太远了,上班不方便……”

“没去找找万局?”钱局长问,万局长是局里一把手。

“没有。”李志远忽然想起来,这事得找万局长啊,怎么把大老板给忘了呢?可是,这个时候再去,啥都不赶趟了。李志远只好说:“我觉得钱局就管这事儿,找您就行。”

“哦”,钱局长点点头,说,“这个事情嘛,是这样的,工作需要嘛,局党委不可能根据个人的情况来调动工作。你看我们局里,哪一个是单位安在家门口啊?大家不都照常上班吗?是不是老李?”

李志远竟然点了头。钱局长又问了他一些家庭情况,最后,钱局长说:“山前镇也很好嘛!这些年发展很快,交通也很方便,当然,山前所的工作也很重要嘛。安心工作吧,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常所长,当然也可以找我反映。”

李志远哦了声,算是答应。

钱局长看看表,说:“时间快到了,去会议室吧。”

李志远出了门,走过政工科门口,听常守理正跟政工科秦科长说话。

“守理不是不让告诉被调职工吗?”

“秦科长,我们的保密工作历来就不好做嘛。”

常守理正好开了门,见李志远走过,就问:“怎么样志远?”

“还能怎么样?该去哪儿去哪儿吧。”李志远答道。

常守理却说:“走,我跟你一起去找钱局长。”

李志远想说来过啦,想了想没出声,跟常守理又进了钱局长的办公室。

常守理跟钱局长打了招呼,坐在钱局长对面座位上,说:“钱局长咋了,志远在所里干得挺好的,俺这噶伙还没够呢,怎么又把志远调走了?”

钱局长说:“谁规定调动的都是工作不好的?相反,调到新单位是为新单位充实力量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谁也不能在一个单位干一辈子,是吧?”

常守理就问:“这次动了多少?”

钱局长说:“也没多少,五六个吧。”

两个人就数谁动了,从哪里去哪里。正说着,其他几个所里调动的人也到了。钱局长就说:“到点了,开会去。”

集体谈话会开得也很简单,钱局长公布了调动方案,并强调了一些问题,说这次调动,大家可能有的满意,有的不满意,要正确对待,是正常的工作调动,是工作需要,不要有任何想法,立即到新单位报到,投入新工作。说了几句就散了。

李志远数了数这次调动的人,就动了六个。山前所的田得果调到了北河所,跟李志远算是对调。另有两个女职工从偏远乡镇调到了城关乡镇。又调动了两位所长。常守理就跟山前所的庞所长商定,让李志远和田得果在家收拾一下,三天后再到新单位报到。

3

李志远从县城回来,直接回了北河镇田园小区的家。这个房子是李志远按揭买的,因为比城区的房子便宜,加之李志远的父母住在北河镇,去年开盘的时候,就跟赵雪梅商量买下了一套二居室,简单地铺了地面砖。今年夏天,赵雪梅说楼上凉快些,就临时搬过来住了。

北河所里房子很宽裕,李志远是北河所的老职工,结婚后住了四间公房,有个小院。紧邻着还有几间,是同事们的宿舍。宿舍后边,是办公室。冬天,李志远还准备再搬回来,平房里生煤炉子可以取暖。

赵雪梅中午不回家,女儿苗苗也在学校吃饭。李志远看看饭橱里还有点猪头肉,找出来拿刀切了,码在盘子里,从墙角处拿过一瓶酒,拖过一张小饭桌,摆放在客厅的位置上,扯过马扎子坐下,独自喝起来。李志远好酒,而且是高度酒,但中午李志远一般不喝酒,他知道喝酒要误事,因此一般放在晚上喝。今中午心情不好,莫名地就想喝口。如今的毛坯房,厨房跟客厅、卧室是连通在一起的,要房主自己隔断。李志远把前后窗都打开,初秋的风立时就吹进来,凉嗖嗖的。李志远感到大脑比没喝酒前更清醒了。他猛然想到,今上午他不该去找钱局长,有什么用呢?昨天研究决定的,今天公布。领导都决定了的事,不可能因为他李志远不满意就推倒重来,自己有什么能耐呢?这么一想,就觉得常守理在糊弄他,真想挽留的话,领导也不会动他,领导即使动了,也该昨天就跟他说啊。

顺其自然吧,去山前也不错。山前所庞所长人挺好的,在局里人缘不错,威信也挺高的。好多所长都官僚起来了,庞所长仍然跟职工一样值夜班,下村庄,在这样的单位里,工作顺心,无非离家远了点。李志远喝一口酒,吃一块猪肉,脑子里胡乱想着,找理由安慰自己。不觉间就把一瓶酒喝进去了一半。

看看盘子里的猪头肉没了,李志远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将酒杯扣在瓶嘴上,歪在床上胡乱地看着电视,一边想着晚上怎么跟赵雪梅说。睡意却慢慢袭来,朦朦胧胧地睡过去了。

有个小虫儿钻进鼻子里去了,痒得很。李志远摆了下头,喷了下鼻子,醒了。就见苗苗站在他跟前,拿了个纸捻儿只管笑。李志远看看表,四点多了。

“爸爸,妈妈不是不让你中午喝酒吗?”苗苗上五年级了,今天礼拜五,放学早。见李志远喝睡在床上,就搓了根纸捻儿搔爸爸的鼻孔。见爸爸醒了,就故意蹙着眉头,伸手去揪爸爸的耳朵。

“去去,写作业去。”李志远没心情跟女儿玩,拨开女儿揪耳朵的手,轻轻把她推开。

“哼!等晚上妈妈回来,我就告你的状!”苗苗噘着小嘴,生气地写作业去了。

苗苗的话提醒了李志远。是啊,等雪梅回来,还怎么跟她说呢?赵雪梅在本镇的一家服装厂上班,活不是很累,就是经常加班,中午厂子里有一顿免费午餐。一般情况下赵雪梅都是在厂子里吃午饭。除了早饭要赵雪梅做,中午饭、晚饭都是李志远操持。李志远嫌麻烦,就每天给女儿几块钱,让女儿中午自己在学校买点儿吃的,他自己在家就可以糊弄一下。晚上媳妇女儿都回家,李志远会做得丰盛一些。其实也谈不上丰盛,也就是青菜炒个肉,再弄个素菜或是凉菜。媳妇不加班的时候回家较晚,而加班的时候回家早,吃了饭再去厂里,干到半夜才回家。经常是李志远算着时间听到楼道里熟悉的脚步声,就把饭菜摆好了。

李志远从床上爬起来,擦了把脸,开始做饭。

当楼道里又响起那熟悉的脚步声的时候,李志远已经把饭菜摆到小桌上了。他开了门,赵雪梅兴冲冲地进来了。

“哈,好香啊!”赵雪梅看看桌上的饭菜,是西红柿炒鸡蛋,青椒炒肉丝,还蒸了点干刀鱼。李志远厨房里的活很拿手,虽说经济条件不很好,他却能把生活调剂得富有情趣。譬如西红柿炒鸡蛋吧,他会先剥了西红柿的皮,然后再切薄片。先把鸡蛋搅匀了,炒成嫩黄的鸡蛋羹,再加西红柿翻炒。他炒菜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炒出的菜就艳红嫩黄,看看就有胃口。青椒炒肉丝呢,肉丝要先炒得干香干香的,然后加了青红相间的椒丝翻炒几下就好。这样口感好,色泽鲜艳,又不失营养。配这两样菜的,是香喷喷的米饭。

李志远看看媳妇的脸色,没有通常的那种疲惫和阴郁,倒是微露笑意。李志远立马就感到轻松了一些,高声叫苗苗洗手吃饭。

苗苗过来,朝爸爸做了个鬼脸,哼了声,就趴在妈妈耳朵上告状。赵雪梅笑了笑说:“是吗?看样子你爸爸该挨训了。”

三口家坐下来吃饭。赵雪梅说:“咋,今晚上不喝酒了?”李志远嗨嗨笑了笑:“中午犯规喝了点,自罚晚上不喝了。”赵雪梅说:“这还差不多,主动承认错误,就不追究了。”李志远给媳妇女儿盛了饭,自己也盛满了碗,想,调动的事还是待会再说吧,就埋头吃饭。

倒是赵雪梅先开了腔,说:“我们明天歇礼拜,咱去趟县城吧,该给苗苗买过冬衣服了。你明天有时间吧?”

李志远想,歇个礼拜就恣成这样!顺嘴说:“值班,没时间。”想了想,又说:“好吧,陪你们俩。”

赵雪梅就说:“把你的破摩托车好好修修,别再路上坏了推着走。”

李志远正要说不会的,兜里的手机响了。李志远歪了歪身子,掏出手机,却是老同学毕竞的。

李志远拿着电话发呆,不知是接好,还是不接好。赵雪梅轻哂了一下,说:“怎么了,相好的打过来的?”苗苗两眼放光,放下筷子就要夺电话。李志远只好接了起来。

“怎么样,定下来没有?还要去山前吗?”毕竞问。

“已经定了,今天去局里谈话了。”李志远答道。电话声音大,媳妇和女儿都听到了。李志远低了头说话,努力不去和媳妇的目光对接,然而媳妇和女儿的两双眼睛却盯住了他。

“我也是早上刚听说的,说常守理早就想把你拨拉出去。你应该早就感觉到了,早些去找一下局领导就好了。”

“哪里。我没想到会这样。还是听你说才知道的。算了,先干着吧,等找个机会再说。”李志远忽然想起来早上秦科长保密的话来,心想,这点小事也出口转内销了,当事人不清楚,外县的人倒知根知底的。

毕竞安慰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李志远把电话塞进裤兜,正要继续吃饭,却瞅见赵雪梅早就摔了筷子,两眼瞪着他。

“爸爸,领导要把你调走了?为什么?”女儿也睁大了眼睛,关切地问道。

“工作需要。”李志远顺嘴就说出了这四个字。心想,真是绝妙好辞,甭管是光明正大,还是阴谋诡计,都可以用这四个字来修饰一下,冠冕堂皇,郑重其事。

“这么说,你真的要去山前了?”赵雪梅静静地问道。

“嗯,下周就去报到。早上我去找了钱局长,钱局长说局党委已经决定了,不能再调了。”李志远嗫嚅着说道。

“你这会去找局长有什么用!李志远我真服了你了。”赵雪梅一把把李志远手中的筷子夺下来,摔在桌上,数落起来,“李志远你真是个无用的东西,我嫁给你算是瞎了眼。你清高,你正直,清高正直能当饭吃?叫你去竞争所长,叫你去领导那里走走,你说要凭本事去竞争。好,你有本事,有本事怎么连个所长也争不上?你就连个常守理都比不上?还党员呢,还大学毕业呢,连个初中毕业的都不如!看看人家常守理,啥事不用操心,来回有公车开着,整天吃吃喝喝,多悠闲自在?你说现在竞聘是走过场,都是花钱买来的,你不值得为了个中层去做违心的事。好,别委屈了你,人说平安是福,平淡是真,我认了。能安安稳稳上个班,照顾好孩子,也就是了,别的我也不指望你。你说说李志远,就这么点要求,你都不能满足老婆孩子!”

赵雪梅一顿连珠炮,呲得李志远哑口无言,涨红了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赵雪梅继续数落:“你就是不为了老婆孩子着想,你倒是看看你自己,李志远你不是已经扔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每天骑车跑一百多里路,上班很受用是不是?看你平常呜呜得得一大堆本事,我看你就是个窝囊废!好,你去山前吧,离家越远越好,从此家里就没你这号人,这个家里权当没有你,爱咋咋吧。”赵雪梅数落完了,眼里落下泪来,站起来走到床前,伏在床上抽噎,再不起来。

李志远被媳妇批到痛处,一声不吭,心里不可名状的烦躁。见媳妇委屈成那样,自己也觉得有点窝囊,无法排解心里的郁闷,只好起身小心收拾碗筷,不敢弄出一点声响。

4

第二天早上,赵雪梅起了床,也不做饭也不吃饭,洗刷了一阵,就要出去。李志远伸手拦了,问:“今天不去县城买衣服了?”赵雪梅瞅都不瞅,说了句“把手拿开”。李志远赔了笑:“好了,别生气了。等过一阵我再去找领导调回来便是了。”赵雪梅鼻子哼了声,说:“不敢,别委屈了你。你看看爱跟谁过跟谁过吧。”径自出了门。

苗苗见妈妈扔下自己出去了,眼里便噙了泪珠,本来说好了今天跟爸妈一起逛县城的,可妈妈扔下她跟爸爸自己出门了,女儿看着爸爸,希望爸爸说一句“还不快跟妈妈出去!”可等来的却是“还不去写作业,杵在那里发什么呆!”苗苗只好委屈地去写作业。

李志远点了根烟,抽到一半又掐灭了。忽然想起来今天是他跟苏婧值班。所里业务多,周末也不例外,除了常守理跟王薇不值班,他跟苏婧、郭思源、林峰要轮值的。看看表已经八点半了,就赶紧披了件外衣向外走。听见苗苗喊他:“爸爸你还要去单位?你不是调走了吗?”李志远猛然惊醒,颓然坐下。北河所里的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试着给媳妇打电话,媳妇不接,再拨,关了机。李志远想,一定是去半岛了。李志远的小姨子在半岛市工作,岳母跟着去了半岛照看外甥。李志远两口子很少吵架,但一旦吵起来就无法收拾,媳妇气性大,李志远又不会服软,媳妇不顺心就会跑到娘家住几天。

赵雪梅带了气回到娘家,却不会在脸上露出来,该说了说该笑了笑,该干活干活。等心平气和了,自己就会回家。李志远想,去就去吧,消了气自然会回来的。倒是该去单位收拾一下东西,跟同事们交接一下工作。便嘱咐了苗苗几句,骑车去了所里。

李志远来到单位,院子里停了几辆车,都是来所里办业务的。苏婧正在办公室接待。李志远开了自己的办公桌抽屉,把自己的东西装在一个小纸箱里。

业户们办完了业务,出了办公室。苏婧看李志远收拾东西,吃惊地问:“真的要走了?”

“哦,我去山前所。怎么,常所长没安排调班?”李志远把几本杂志扔到苏婧桌上,问道。

“没有。昨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我听小林跟老郭两人议论这事,我还有点不相信。”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好,离家远一些,过一段清净日子。后天就去报到了。”

“那可累了嫂子了,还有苗苗。”苏婧喃喃地说。

李志远正想说那有什么,桌上的办公电话响了。苏婧接过来,是社区有事,让所里过去一趟的。苏婧说好的,我们马上就过去。挂了电话,对李志远笑笑说:“现在你不用跟我抢了,我过去看看。”

李志远说:“算了,还是我去吧。你怎么去?这么远的路,你走过去?”

苏婧笑笑,说:“也好,站好最后一班岗。早点回来,中午我请客为你饯行!”

5

李志远回到所里的时候,看见苗苗也在办公室,正在和苏婧说话。正要问怎么不在家里写作业?就见女儿正在用手擦眼睛。李志远心里忽然一热,鼻头泛酸。自己的工作变动给女儿留下了阴影。媳妇上班,自己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女儿就没人照看了。另一方面,女儿是不是认为爸爸不是一位好职工,才被调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的?李志远想着,又自嘲地笑笑。苏婧见李志远回来了,看看表,摸了摸苗苗的头,说:“走苗苗,我们吃饭去。”

苏婧知道李志远喜欢喝高度酒,特地跟服务员要了瓶红星二锅头,又给苗苗要了几个饮料,自己开了瓶啤酒。看看菜齐了,端起杯子跟李志远和苗苗碰了,说:“来苗苗,让我们共同祝你爸爸远行平安,一切顺意!”一口把啤酒干了,不知是呛着了还是咋的,眼里竟也盈出了泪花。

苏婧一边给苗苗夹菜,一边跟李志远说话安慰他。他俩搭档三四年了,脾气对付,熟得好像没有了男女界限,无话不谈。苏婧说:“李大哥,虽然我也赞成你淡泊宁静的处事态度,但有些事情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咱们应该适应社会,而不是让社会适应我们。我觉得过一段你还得去找找领导。这样下去,你和嫂子都不方便,当然还有苗苗。你不在家,嫂子真是不容易,想想就知道。你应该体谅嫂子。”

李志远知道苗苗的嘴不紧,把昨晚上的事情跟苏婧说了。女人的心细致又敏感,特别是恋爱期间的女孩子,就说:“是啊,我也想到了。人都是没逼着。你的意见我会考虑的。别只说我啊,你也应该抓紧了。对了,这几天没见你男朋友过来,啥事情?”

“没啥事。”苏婧喝了点酒,脸红扑扑的,“小宁这段时间有点忙,没时间过来。”

李志远就说:“那准备什么时间结婚?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苏婧说:“那这样吧,我们来个约定,让苗苗做个证人,等你离开山前所的时候,我就请你喝喜酒。”

苗苗转眼间把两瓶饮料全喝光了,听苏婧说结婚的事,高兴地说:“好好,我做个证人,不,我还要做伴娘!”

“你个毛孩子,才多大啊!”苏婧嗤嗤笑着,伸手轻轻刮了下苗苗的鼻子。李志远呵斥苗苗说:“吃饭!大人说话别插嘴。”

苗苗就朝李志远做个鬼脸。

苏婧忽然问道:“对了李大哥,昨天听林峰说起房子的事情,我也没上心听,最后说到了你的调动,我才觉得有点蹊跷。是怎么一回事?”看看李志远杯子空了,又起身给他斟满了酒。

李志远夹了一口菜。他实在不想提这事,但这时候又有一种倾诉的欲望。他看看女儿,淡然一笑,说:“我这不是住着所里的房子吗?前几年镇上开发房地产,想想住公家的房子终归不踏实,就买了套二居室。去年秋天跟你嫂子商议,先铺铺地面,买了点家具和生活用品,天热的时候去楼上住着凉爽,冬天再回来住。前几天刚搬过去的时候,常所过来找我,说他有个什么亲戚调到这边中学教书,家属没工作,就在学校伙房里干。学校里房子紧张,找到了常所。常所见我搬走了,就商议我把房子倒出来,借给他亲戚住。我没同意。常所说,反正我住了新房子,所里同事要给我贺喜,想给我买一套沙发,我还是不同意。你知道,咱这里供不上暖,冬天楼上太冷,大人孩子都受不了的。常所就不高兴。我想,只要我工作上不出差错,谁也不能不我怎么的。这单位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原来是这么回事。”苏婧喝了几杯啤酒,脸上的红晕倒是退了不少。

“本来我对工作调动也没有过多的想法。任何一位领导在这个事上,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调动得顺心顺意,无论什么地方,总得有人去干。我是方便惯了,乍一来可能顺不过劲来。时间长了就习惯了。你让我去找领导,你想,这怎么能算是理由?这话我是说不出口的。你,思源小林他们,不也是抛家离舍吗?真的苏婧,我想得开。你嫂子就那样,过几天就好了。”李志远手没离杯,说了这些话,又端起杯子,朝苏婧晃了晃,算是碰杯,把杯中酒一口又干了,又拿过酒瓶子要倒酒。苏婧忙夺下酒瓶子,说:“好了好了,再喝就多了。苗苗该吃饭了。”

因为记挂着所里没人值班,三人吃了点饭就匆匆回了办公室。李志远又跟苏婧交代了一些事情。苏婧说:“好了,你跟苗苗回家吧。”

李志远要骑车带苗苗,苏婧抢过来拔了钥匙,说:“喝了酒还骑车。步行走吧。”

李志远就领了苗苗往家走。手机却在兜里响起来。拿出来看,是媳妇赵雪梅发过来的短信:在家收拾好东西,明天搬回平房住。

6

昨晚赵雪梅一气之下摔了筷子,数落了李志远一顿,再也没有食欲,伏在床上生了一会儿闷气。晚上,李志远几次伸过手来欲求温存,都被赵雪梅拨拉开了。不久就听李志远轰然睡去,呼噜打得山响,恨得赵雪梅压根儿痒痒,骂道:“没心没肺的东西!”用脚踢了李志远几下,不见反应。后来自己也朦胧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赵雪梅出了家门,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正好过来一辆去半岛市的公共汽车。赵雪梅忽然想起好久没去看母亲了,就招了招手,上了汽车,往半岛去了。

赵雪梅的妹妹赵春兰大学毕业后考上公务员进了半岛市政府,丈夫苗海南在教育局工作,是一位主管业务的副局长。二人忙于事业,三十多岁上才有了孩子,春兰的公婆都已经亡故,因此把母亲接了来照看孩子。这天正好是礼拜六,二人都没有公事,就推掉了一些应酬,在家享天伦之乐。

赵雪梅到妹妹家的时候,母亲带了孩子出去了,妹妹和妹夫在家收拾家务。苗海南见大姨姐来了,忙扔下手里的活,笑着说:“姐姐来了,我买菜去!”赵春兰对姐姐说:“看看,就是溜得快!干一点活也挖屈得够呛。我哥也这样?”赵雪梅说:“人家大局长能干这活,就不错了。”

姐妹二人说了一会儿闲话,也把家务收拾完了。又说起苗海南来。原来苗海南今春提了局长。老局长退休了,剩下的几个副局里面,苗海南有背景,加之年轻有为,人缘也不错,组织考察时顺利通过了。赵雪梅听了,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说:“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没想到赵春兰却说:“这算个什么大事?不就是个破局长吗?”又问姐姐;“我哥咋样?”赵春兰管李志远不叫姐夫,而是叫哥,说这样显得亲切。

赵春兰上大学的时候,家庭条件不是很好,姐姐跟李志远帮助她不少,这是赵春兰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听妹妹问起李志远来,赵雪梅牙根儿又痒起来,说:“还怎么上口提?不提也罢了。”赵春兰问:“我哥他怎么了?”赵雪梅说:“不上进倒也罢了,如今竟被充军了。”赵春兰问:“工作调动了?哪里去了?很远的地方?”赵雪梅说:“调到山前所去了。咱娘跟前不希得说啊!”赵春兰答应着,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对了,听海南说起过,什么局的局长托海南办事,叫把他的妹妹调到教育局,那个局长好像就是我哥系统里的。等海南回家问问他。”

苗海南提了大包小包回家了,母亲也推着婴儿车回了家。母女又是一番寒暄。厨房里,赵春兰跟苗海南说起李志远的事情。苗海南想了想说:“也行。我看着办吧。不过跟姐姐说,别告诉姐夫。”原来这个托苗海南办事的局长,正是李志远所在系统半岛市的局长,是万局长的上司。这位局长的妹妹在郊区一所中学教书,离家很远,想调到市内去,就托了关系找苗海南办。苗海南应付着,只说办着看。

饭后赵春兰跟姐姐说了一嘴,千叮咛万嘱咐别告诉哥哥。赵雪梅听妹妹说了这事,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里立时就轻快了一大些。就在来半岛的路上,赵雪梅还寻思,这次调动,别是常守理鼓捣的吧。为了房子的事,李志远差点就答应了,还是她发了脾气,把李志远喝住了。心里轻快了,赵雪梅就有了主意。本来预定着十一月搬家,看看天也凉了,搬回所里的家里住,也戳一戳常守理的眼眶子。就掏出手机来,开机给李志远发了短信。

7

礼拜天,李志远借了辆大板车,把几件厨房用具和当季的铺盖拉上,和苗苗稍微收拾一下就算搬过来了。天马上要变凉了,媳妇挂念着搬家,看来没什么大的火气。

下午的时候,赵雪梅回来了,不喜不笑的,板着脸,也不和李志远搭腔。李志远干脆跑到了单位办公室。苏婧值班,正在上网,李志远就开了电视看新闻,两人咸一句淡一句地说着话。

常守理打过电话来,说是要给李志远送行,晚上一起吃个饭,他马上就过来了,叫他到所里等着。李志远说,我就在所里呢。

傍晚的时候,常守理拉了王薇来到所里。郭思源、林峰也都过来了。六个人一起去了镇上的一家酒店。车在院里停下,就有一位花枝招展的女服务员出来招呼,常守理笑眯眯地问:“小杨,房间安排好了?”小杨也咪咪笑着:“好了,我带你们过去。”

菜还没上,几个人玩了一会儿时下最流行的扑克游戏干瞪眼儿。常守理说了牌规,输了的喝一杯啤酒,还有什么磕到什么挨炸的,都要喝。苏婧说不会玩,就做服务工作吧,给输家倒酒。几盘下来,几人各有输赢。

这一把林峰开牌抓到了二,按规定要喝酒,想耍赖,大家都不让,逼着喝了。常守理就比着牌规说起社会来:“……啥都讲个规矩,就是游戏规则,玩得起就玩,玩不起靠边儿。游戏规则是什么?就是规章制度,约定成俗。这一点,往大了说,好比一个社会,往小了说,好比一个单位,一个家庭。社会成员、单位职工、家庭成员,都要受其约束。你看,出牌要按顺序,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狗球凯帽。不能乱来。二最小,可是它一点也不二,权利大得很。二一出,令行禁止。大小花呢,也就是个能人儿。你再有本事,也治不了二。炸呢?炸是拉帮结派的最高形式,对子、三带一,拖儿,都没有炸有威力。炸一出,二也不行了。这就是说,拉帮结派,竟能架空了领导……”

说者无意,有用心听的,也有无心听的。李志远不知常守理要表达个什么意思,也就不去理会,专心看牌。究竟不是个中高手,连输了几把,喝了好几杯啤酒。

一时菜上齐了。郭思源先甩了牌说不玩了,正事要紧。大家纷纷落座。常守理坐了主位,拉了李志远坐了他的右首,说:“老李今天是主客。”林峰坐了副陪的位置。常守理又说:“小林你起来,让王大姐做副陪。”王薇还要推辞,被苏婧一把按在副陪的位置上,自己也坐在了她的左首。郭思源和林峰也捡个位子坐了。服务员过来问喝啥酒,常守理说:“老李喜欢高度酒,二锅头吧。”又让服务员给苏婧开了啤酒。

常守理端起酒,跟李志远碰了下,说:“来老李,今天为你送行啊!真舍不得你,可没办法,工作需要,领导安排。我们少了一位干将,话又说回来,你去了新单位,又交下许多新朋友,多历练些事情,这么一想,是个大好事。这样吧,这个就祝你一切顺利。”说毕,喝了一大口。

李志远今天心情不错,也喝了一大口,说:“常所这几年对我的帮助和支持,志远铭记在心。山不转水转,我们还会见面的。今天喝了这个酒,度数再高的酒我也能对付了!”

常守理又说了两个酒,说了些常回来看看的话,就该是王薇带酒了。王薇端起酒,挨个碰了,说:“志远,话不多说,大姐祝福你,工作顺利!希望再一次调动,是在县城了。”

接下来林峰要抢着说,常守理止住了,说:“你不用急,苏婧跟老李老搭档了,这个酒让苏婧说。”苏婧看看杯中酒都干了,就拿酒瓶挨个斟满了,端了酒站起来,先跟李志远碰了,又挨个和其他人碰了,说了一段顺口溜:“风尘雨露同沾襟,五载搭档又离分。劝君淡看荣辱事,山前所里再创新。”喝了一大口,又说:“祝你一切顺意吧。”

郭思源端起酒杯,说:“古人话别,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要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来,干了吧。”李志远激动得又干了。林峰埋怨常守理,说:“我要说吧,你叫我等会。这下人家苏婧、思源都吟诗作对的,我就不会了。”端起酒杯挨个碰了,说:“千千的明日万万的后日,我们还会在一起的。”

这样几轮下来,大家都尽了兴。常守理看看都差不多了,就叫服务员安排饭。

三点多的时候,大家帮李志远把铺盖和一些随身物品放进车后备箱。常守理开车,李志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朝着同事们挥挥手,关了车门。当常守理发动了车,随着一阵轻微的颤动,李志远忽然觉得脑子里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顷刻间五内俱焚。“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他想起了江淹《别赋》开篇的这句话。好长一段时间,李志远脑子里空空的,惘然若失。常守理驾车上了路,瞅瞅李志远,说:“老李,离开北河了,对所里的工作提提意见吧。”李志远竟没有反应。

8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李志远来山前所一个多月了。李志远慢慢熟悉了山前的情况,工作也上了手。李志远就想,来这里还不错,虽说地方偏远,然而空气好,尤其是庞所长人不错,容易交心。虽说离家远点,天好的时候李志远就骑摩托车上班,天不好就坐公共汽车。这期间李志远歇过几个班,都是跟同事们调了。庞所长说,老李离家远,回家一趟不容易,翻山越岭的,尽量把假攒到一起歇吧。

每次回家赵雪梅还是不冷不热的,唯独女儿苗苗,更觉亲热,老缠着爸爸给她补习功课。晚上的时候,李志远也会到北河所办公室里看看值班的同事。李志远走的第二天,田得果来到北河所,因此北河所也没什么大变动。

这天,李志远歇完了班,早早地送苗苗去了学校,正要骑了车去山前,接到了庞所长的电话:“老李,你别过来了,先去局里吧,有个会。”李志远纳闷,又开什么会?那边庞所长继续说:“甭担心,是好事。”挂了电话,李志远把车推回家,坐车去了县城。

走进楼道的时候,李志远把烟掐了。三楼钱局长办公室的门开着,李志远见庞所长、常所长、王薇还有城郊所的张所长也在里面坐着。庞所长见李志远过来了,就招呼他坐下。

钱局长朝李志远点了点头,庞所长递过来一杯水。李志远刚接过来,就听钱局长说:“好了,人到齐了,咱开个小会。是这样,根据局党委会研究,也是工作需要,决定把下面几位同志的工作做一下调整,王薇同志调到城郊所工作,李志远同志调到北河所工作。希望两位同志不要有什么想法,尽快到新单位报道,投入工作……”

END

文/隋清运

简介:家在黄岛作家联谊会成员。六汪人,基层劳动者。工余喜读书,不求甚解。偶为文以自娱。

本期参与编辑

主编:静   秋

排版:裴   珊

校稿:裴   珊

复审:刘培蕊

发布:陈   洁

“家在黄岛”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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