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儿寄给天堂父亲的一封信。

文/李小木

亲爱的老李同志:

莼鲈之思,卧不觉醒。

我们这一别已近十年了,期间写了很多封信,都没有寄往天堂的地址,而这一封,同样如此。

写信这种古老的方式,早就被高速的电子邮件取代,已经不是你老李同志所能接受的了。且在最近一两年,世间又风靡智能手机,微信软件迅速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视频聊天,语音简讯,即时传送,互动分享,无时不刻都在进行着信息交换。

可科技无论如何日新月异,都没有天堂与人间的通讯方式,手机功能无论多么奇异便捷,都不能打通近在咫尺的电话号码。

而我,每当拿起一部新手机,教母亲在触屏上滑来滑去的时候,就猛地想到了您,曾经那么时髦、与时俱进、拿着大哥大通话时得意洋洋的样子。

烟火寥寥,星光点点,唯一回不去是时光。

还记得97年我上高中寄宿时,通讯还不如现在发达,两个礼拜都不回家,可急坏了您和母亲。

那时的您,也是修书一封,叮咛了学习,嘱咐了身体,表达了思念。

到后来,我们都有了手机,您却还是喜欢用写信的方式,用您的话说,这种方式内敛稳妥、情感丰厚、可叙性强,现在的我,完全继承了您的落后思想。

现在,让我向您老汇报一下今年的思想和生活情况,如有不正之处,可保留意见。

老李,今年我开始练毛笔字了,仅仅因为这是我热爱的您热爱的艺术,遥想当年您执笔江湖、挥斥方遒的霸气,透着一股淡然从容、与世隔绝的神韵。

您不知道,女儿有多崇拜您!

这些年咱家都买开对联了,那些印刷厂出来的东西千篇一律,没有墨香,没有温度,冷冷的挂在墙上,像极了越来越淡的年味。

小时候,您同时教我和哥哥写毛笔字、画画、雕刻,为的是让我们有个一技之长,闲暇时有个排解的渠道,可惜我顽劣不堪、天赋难求,终未获得您的真传。

幸亏您还有个儿子,他会唱歌画画,虽不至炉火纯青,也没叫您失望。您走的那一年,哥哥单位组织文艺汇演,他唱了首《父亲》,几度哽咽,泣不成声。一等奖的奖杯您看见了吧?

那是他发自肺腑的呼喊,更是悔不当初的遗憾。

我懂他的遗憾。

在您发现病情的第一时间,我们就被瞒了个严严实实,您始终像个健康人一样,忙着工作和生活,奔波在家里家外。

我们都掉以轻心了,觉察到您的身体日渐消瘦,想劝您去检查都被搪塞了回来。

父亲,您太偏激了,您轻视了病魔和自己,忽略了家人本身的含义,也高估了妻子儿女失去您的承受力。

第一次昏迷,我上大学,第二次昏迷,我远嫁他乡,每次面临生死诀别,为什么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母亲说,父亲最爱他的贴心小棉袄,只有我能把您叫醒,可亲爱的老李同志,您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还记得最后一次昏迷,我在床前,看着您挥舞着手掌,拼尽全力在朝着某一个方向喊叫,“不许动她,不许动她”,我赶紧握住那两只乱动的胳膊,生怕您一不小心伤着自己。

没想到,您“嗖”地抽出一只手,狠狠地朝我甩了过来。那一巴掌,“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哭了,您笑了。

母亲说,您在梦里都在保护她的小棉袄。

我却心疼得直不起身来。

跟您讲个高考趣闻吧。

有一年高考,一位母亲因为儿子迟到两分钟给监考老师下跪求情;有位父亲病危却央求妻子隐瞒儿子实情;还有位母亲在送女儿高考路上遭遇车祸、女儿含泪而去的新闻,您听了觉得可笑吗?

作为父母,或许您会理解,但在我看来,那是极其愚昧和无知的伤害。

今年有明年有年年都有的高考有那么重要吗?父母的自尊和生命都抵不过那个莫名其妙的高考吗?他们把孩子绑在充满压力和内疚的十字架上,终生难安。

原谅我没有被感动,因为我感同身受。

老李同志,您知道吗?

今年的父亲节,我哭鼻子了,望着您在我结婚前熬了一通宵为我绘的富贵牡丹图,情感终究无法自抑。

微信的朋友圈里,好友们对父亲的思念和祝福肆意表达,各种煽情的爱意此起彼伏,充斥着整个手机屏幕,似乎在刻意提醒着有爸爸的孩子,该去尽一下孝道了。

此刻的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楚和无奈。

我羡慕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甚至羡慕那些能在父亲病床前看液体的孩子,他们还能和父亲说笑,即使病重不能说笑,也能近距离感受那一呼一吸间的温暖。

最后一次您做手术,是个冬天。

那一日血库突然告急,医生赶紧从大医院调血,回来后血袋都是冰冷的。为确保手术按时进行,我和哥哥二话不说把那几袋血贴在肚皮上暖,直到接近人的体温。那几袋救命的血,感觉那么冷,又那么热。

可是,我们仍然没能救回您。医生出来劝我们,“赶紧拉上回家吧”(社会风俗是临终前最好魂归故里)。

所有的亲人都做不了主,因为回家就意味着放弃。我跟哥哥疯了一样,不顾其他人的反对,坚决要求转院,绝不放弃治疗。

您昏迷着,什么都不知道,失去了为自己做主的权利。

然而在转院的路上,您一口气提不上来,还是狠心抛下了我们,被黎明前的黑暗和寒风卷走了。走时,您的眼睛都无法闭合,似有很多话想说,想必也充满了遗憾,女儿把手盖在您的额头上,轻轻帮您合了眼……

姑姑们拽开我说,孩子,忍住,不能把眼泪滴在你爸爸身上。我跟哥哥又痛又悔,躲在一边嚎啕大哭,至今都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那一天,是正月十一。

天很黑,风很冷,所有的亲人围在您身边,多少个拥抱都不能带来一点点温暖。我抚着你慢慢变冷的手,使劲哈着气,哭着问您,“爸爸,您疼不疼?”“爸爸,您冷不冷?”“爸爸,您怎么忍心丢下我?”…

而您,平静地、安详地,任由我哭闹,自顾自地长眠。

那一年,我26岁,被庇护得还像个孩子,第一次面对生离死别,毫无招架之力。

如今女儿慢慢长大、结婚生子、工作顺利、思想也蜕变得成熟,救助过一个白血病的姑娘,积累了一些人生阅历,结识了很多有益的朋友,不再那么势单力薄茫然无措,照顾起母亲游刃有余。

她很听话,让体检时去体检,让旅游时去旅游,闲暇的时候养养花、溜溜弯,日子过得轻松自在,渐渐地接受了这份单方面的、生硬的别离。

您放心吧,时间慢慢疗愈了伤痛,生活变得一天天好起来。

哥哥家生了一对双胞胎,我也有了一个儿子,三个男孩初长成,妈妈带着孙子外孙们走在街上虎气得很。大家都说咱家人丁兴旺,大概是老天对您离去的一份补偿吧。

今年女儿还利用自己的特长出书、当编剧,写的文字获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和喜欢。我站在台上跟大家互动分享,下面响起了很多认同的掌声……

现在,女儿终于可以成为您的骄傲了,您看到了吗?

原谅女儿,没能早日成为您的骄傲和依靠;

原谅女儿,此生无论如何都报答不了您的养育之恩;

原谅女儿,没有好好地跟您告别,好好地道一声谢谢;

谢谢您,我亲爱的父亲,穷尽一生对女儿的富养;

谢谢您,我亲爱的父亲,只愿来生您为女来我为父;

谢谢您,我亲爱的父亲,给予了我最坚强最慈悲的血脉。

……

又是一年父亲节。

我真的非常想念您,想念您的笑,您的眼神,您的小清高,您的拿手好菜,还有您教育我时“恶狠狠”的虚伪模样。

我多想再喊一声“爸爸”,您再应一声“哎”。

伤感消极的话咱们不说了。生老病死,向死而生,乃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逃脱。女儿会好好地工作、生活,在您充满人格魅力的磁场感召下,多学习、多写字、多看书、长进步。

咦?

怎么感觉又回到了跟您写保证书的小时候。

(父亲的富贵牡丹图)

不孝女小木

2018年6月17日

PS:

自父亲走后,我再也喊不出一声“爸爸”。

那个充满了宠溺味的称呼,再也得不到一声应答。

有一天,儿子指着餐厅里的《富贵牡丹图》,问,这是外公画的吗?

我说,是啊,你的外公才高八斗,玉树临风,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儿问,外公去了哪里呢?

我说,你的外公踏着七彩祥云,吃着水蜜桃,像月亮一样住在繁星点点的星空里。

儿问,外公会想念我们吗?

我说,会的,他想念我们的时候,天空就会下起雨。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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