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反传统,甚至全盘否认传统文化,主张别求新生,是谓“全盘西化论”。这个论调,在过去中国的“思想市场”中,曾流行一时,至今还可能余音袅袅。

民国以来,不断有人反传统文化,甚至说“全盘西化”,如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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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历史,全盘西化论的思想渊源起于晚清及民国。从文献上看,1918年7月陈独秀《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一文已露端倪;1929年胡适《中国今日之文化冲突》中率先使用了"wholesale westernization"(全盘西化)这一口号;在此期间,新文化运动鼎足而三的另一位主将鲁迅,在其杂文中也反复隐约提及,呼之欲出,且态度最决绝。

而最早明确提出“彻底全盘西化”这一文化主张并加以论证的,是当时岭南大学校长、即后来礼迎陈寅恪南下的陈序经。在1935年前后兴起的那场著名的“全盘西化”论争中,陈氏写了《东西文化观》等著作,力主中国务必要完全地告别过去,迎接西方文明。因为他认为,文化的吸收,应该是整体性的,中国今后若要转换为现代国家,获取新生,就必须消解传统的一切负面因素和干扰,彻底采纳与全盘接受西方文化,而非只是随意截取其部分内容,调和折衷,不中不西,非驴非马,尾大不掉,功败垂成。

民国以来,不断有人反传统文化,甚至说“全盘西化”,如何理解?

陈独秀《孔教研究》,见《每周评论》杂志1919年5月4日第20号,第4版

随着后来新政权的建立,很多论争偃旗息鼓,“全盘西化”争论也就被按下不表。但是它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价值体系,就此生根,阴魂不散,在台湾的60年代和大陆的80年代,都曾死灰复燃,今犹未歇。


在我看来, “全盘西化论”,表面上只是关涉文化方向的选择,而实际上,它的潜在意涵,是我们这个国家终将走向何方的问题。

民国以来,不断有人反传统文化,甚至说“全盘西化”,如何理解?

1950年代,陈序经、陈寅恪、姜亮夫,西化论者与国粹主义者,并非不能同行

怎么可以否定自己的文化传统,难道这一切都是犯贱?现今很多朋友一听此论,就急火攻心,上纲上线,以为提出者什么“公知”,什么“带路党”,别有用心,其心可诛,其实这种愤懑大可不必。因为民国以来的倡导者,察看他们一生行事,清一色都可称爱国者、民族主义者,他们激烈、全面地否定故国传统,何尝不是沉痛于怀,何尝不是期待中国的强盛,何尝不是盼望明天会更好?

“全盘西化论”提出的时代背景,是中国的落后挨打时段。在救亡图存的焦虑中,一些中国有识志士纷纷检讨自身,寻求药方,主张各式各类。而其中一批人,尤其以新文化运动知识分子群为主力,所取的方针,是不约而同的以批判求建设,并在当时时代风潮影响下,将一切落后作了 “文化归因”:认为中国“百事不如人”的根底在于文化不行。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没落的、腐朽的文化,是与现代文明绝对对立、水火不相容的,因此只有无情地、全盘地否定和抛弃中国的传统文化,走全盘西化的道路,彻底学习他们先进的制度与文化,才能复兴中国,走进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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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与胡适,两位“反传统”的安徽人

这种激烈的、极端的反传统“文化归因”思潮,在整个民国时代都非常盛行——就犹如我们现在喜欢把所有问题最终导源到“制度因素”中去一样。但是,以我看来,此论提出者,并非媚俗与媚众,更非图权与谋利——他们甚至早已清醒地意识到这样说将成为“时代的牺牲者”,成为所有人的对立面。可以说,这些人,都是些独立知识分子,独立于政府,独立于商业利益,独立于西方霸权式的意识形态,也独立于故国的文化传统。他们唯一没有独立在外的,始终是自己的国家与民族。

而在实际生活中,这些“全盘西化论”的始作俑者们,陈独秀也好,胡适也好,鲁迅也好,陈序经也罢,都不是传统文化的敌人,甚至是孺慕者。陈独秀深究文字学,晚年以此自娱;胡适同时力倡“整理国故”,希冀能够“文明转化”,取精用弘;鲁迅呢,更是古典学的一代大家;连陈序经这位留洋学生,表面上是顽固的全盘西化论者,而生活中行事完全是中国传统礼教做派。包括后来的李敖、“河殇派”,都可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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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关于中西文化是否对立的省思?

也就是说,全盘西化论者,倘若该受指责,只能说他们心情太过急切,开出的药方简直“饮鸩止渴”。“春秋责备贤者”,他们如此激烈地指责、攻击甚至是诋毁文化传统,无非是因为国家危亡,导致整整几代中国人不仅文化不自信,制度不自信,甚至连人种都不自信。

这些,是一个可悲的时代,是家国之殇,也是知识分子之痛。


但是,另一个问题也会跟着出来:“全盘西化论者”难道真的是如此愚不可及吗,以他们的中西通贯,难道看不到这样极端的理念有着瑕疵重重,甚至有可能领着人们走向更黑暗的死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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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胡适、陈独秀等人身处的中国社会,及中国人生存状态

答案又显然不是。只要略略通读陈序经、胡适、鲁迅诸人文集,即可明白,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表面上念兹在兹的所谓“全盘西化论”,终究只是一种策略。它是“救亡驱动”下不得已的主张,也是是含蓄的、试探性的权宜之计。

用安.兰德的话来说,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敌意”。就像鲁迅所感慨的,中国传统的力量太过强大,中国文化的惯性太难扭正,而中国人的心理沉疴也是积重难返,正常的探讨、理性的建言、平和的商榷根本无济于事。在《无声的中国》一文中,他沉痛写到:

“中国人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

胡适则深受英美文化中实用主义思想影响很大,同样也认为,如此紧张时刻无法再从容辩论,所以,他明确说过,他提出“全盘西化”的口号,纯粹只是为了宣传上的需要,至于这种宣传是否具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大可不必去管他;而陈序经更宣称不愿做“时代的投机者”,他说,他对“持复古与折中论调者异常痛恨”,认为如果连口号都要折中,那么就“不只是本身上的错误,而且生出最大的危险来”,所以他愿意以极端的论调故意耸人听闻,备受攻讦,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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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夷变夏?

可以说,全盘西化论,本身只是代表一种态度,一种要求,一种策略。它的用意,本是对盲目“奴隶的自信”的狙击,为了不被“倒行逆施”,不得已夸张其辞,激烈其事,为了能够成功,没有成为理性的代言人,可谓用心良苦。

而实际上, “全盘西化论”落到实践,并且在施行上最彻底的,是来自德国古城特里尔市的主张:从顶层制度、到经济基础,到文化传统,大破大立,是完全摧枯拉朽式的,你能说这个无数人浴血献身从西方取来的“经”是别有用心,以夷乱夏吗?


我们今天对“全盘西化论”这个提法颇有微词,觉得被冒犯了,但平心而论,怎么可以否认,这个观念的提出和深入人心,曾协助现代文明价值观冲出传统重重包围圈、落地中国所起的贡献?

民国以来,不断有人反传统文化,甚至说“全盘西化”,如何理解?

文化自信,同样迫在眉睫

在我看来,这批提出者,更像是一群哈耶克所说的“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希冀着,这样的立场能够拯救这个国家,逃出铁屋子,走进现代文明的辉光中。他们实是无奈、智慧而悲怆的爱国者。

现在,我不知道还有哪位知识分子继续提“全盘西化论”,只就我有限的阅读和接触而言,没有见过。即便现在,假设还有哪位学者老调重弹,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更不会莫名其妙地将学术问题无限放大到民族国家的高度,以“文化革命”的语言上纲上线。

民国以来,不断有人反传统文化,甚至说“全盘西化”,如何理解?

依然艰难的探索

毕竟,那种意图控制所有的思想,完全限制其他思想传播的产品,才是科斯所说的“最坏的思想产品”;而那种视不同思想和观念为异端,必欲除之以后快的想法,才是真正的“知识恐怖分子”吧,与之相比遗害,神神叨叨的“全盘西化论”算的了什么呢?

早,闲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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