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明珠恒照——侯树雄

[原创小说]剪不断的情丝(二十一)

明珠恒照——侯树雄

在县人民医院的十六号病房里,陈明亮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乔老太。

病房里只住着乔老太一个病人,其它两张床空着。起初住院,乔老太是由焦丽看护的,因要上班和照管小虎,焦丽时间上忙不过来,起早贪黑的,一个人也累得慌。好几次实在支撑不住了,她还让陈明荣替过。终究这不是几天十几天的住院,顶顶就过去的事,而是按月计算的,也不知要住多长时间呢,于是她听从医生的建议,委托医院护工来护理乔老太。

乔老太仰面躺着,被子遮着胸口以下,隆起的肚子圆鼓鼓的,像待产的孕妇。她睡着了,张着嘴,鼻子呼吸,嘴也呼吸,弄得喉咙呼噜呼噜的响。她愈发老态龙钟了,当初能见到的几缕黑发,而今不见一根了,满头白得透出了一丝黄气。眼眶塌陷成了两个深洞,原本就显老的容颜更老得惨不忍睹了。脸上瘦得没了一两肉,干皱巴巴的一层皮贴在颧骨上,如同风干了的茄子。

护理员见焦丽来了,向她简要说了说乔老太的情况,焦丽就让她走了。

待护理员掩上门,焦丽俯身推着乔老太低声唤道:“妈,你醒醒,明亮来看你了。”

乔老太本来睡得就不实成,听见叫唤立刻就醒了,睁开了白仁多黑仁少的两眼球,看清了是焦丽,微微喘息着道:“你来了。”

乔老太声音嘶哑而微弱,仿佛从床地下发出来的,还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不止我,还有明亮,他是专程来看你来了。”

乔老太耳朵不背,大脑没坏。听焦丽这样说,身子震颤了一下,那死灰般的眼睛忽而发亮了。她盯着焦丽兴奋的脸,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明亮来看你来了。”焦丽提高了一些声音,声调激动地重复了一遍。起身把她挡着的身子移开,露出身后的陈明亮来。

乔老太侧过脸来,睁大那暗淡少神充满死灰色阴气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明亮,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她确定无疑后,干瘪的嘴唇不停地颤巍巍蠕动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好像有根鱼骨卡在喉咙里。渐渐的,她深陷的眼眶里集满了泪水,缓缓地溢了出来。

此情此景,陈明亮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原有的一丝怨恨顷刻间化为了乌有,一股怜悯之意油然而生。他不再犹豫,款款地俯身叫道:“乔老师。”

乔老太咧开没有一点血色的瘪嘴唇,尴尬地呲了一下,算是答应了。

接下来似乎谁都没话可说了,你瞅瞅他,他瞅着你。过来好一阵,乔老太长长地叹口气,突然喊道:“你不该来呢。”

乔老太说这话的声音不高,话里却透着无限的歉意和悔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十句百句对不起,陈明亮觉着都抵不过这一句让他心酸,可惜乔老太这种悔恨来得太迟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当初,乔老太如果能早点有这种悔意,也不至于弄成现在的结局。陈明亮回想起经历的痛苦熬煎,止不住地长叹短吁起来。

“报应呢。”乔老太狼似的突然嗥叫一嗓子,双拳咚咚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陈明亮和焦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焦丽一把捉住乔老太挥舞的手,用劲捏住乔老太的手腕,没好气地斥责道:“你这是干啥呢?人家明亮来看你来了,你发疯癫魔地闹腾啥呢?你是不是讨厌明亮呀,要讨厌你说话,不愿见他,我这就送他走。”

陈明亮也连忙趋前劝道:“乔老师,有话咱慢慢说,千万别这样折腾,身体要紧。”

乔老太被焦丽捉着手,不甘心地还想挣扎,无奈身体虚弱,折腾了几下就精疲力竭了,躺着一动不动地张口喘息。

焦丽见乔老太不动了,但仍然不放心,怕她一松手又再折腾,便捉着乔老太的手腕没放,直到感觉乔老太确实没动的迹象了,这才松开了手。

乔老太抬手抹去两边眼角的老泪,无神的眼睛看了一会陈明亮和焦丽,闭上松弛胀泡的眼皮,哀哀地自语道:“我真是作孽啊!”

“你现在才意识到作孽啊?现在知道了顶个屁用呢。你这是秋天里种西瓜——后悔也迟了,当初干啥去了?”焦丽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横眉竖眼地噎乔老太,不留丝毫情面。她是被乔老太伤得太深了,心里聚集了太多太多的怨气,不然不会这样的。

乔老太不理焦丽的斥责,嘴里自顾自个重复嘟囔:“作孽呀,我真作孽啊。作孽呀,我真是作孽啊……”

“行了行了,别嘟嘟囔囔地忏悔了。”焦丽听着乔老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不耐烦地哼了一鼻子,怒视着乔老太,气冲冲地道:“要知现在何必当初呢,想下原来你对明亮的无情无义,明亮就不该来看你,你也不配明亮来看你。”

陈明亮苦笑一下,劝道:“人都这样了,还计较这些干嘛,何苦呢,丽。”

“我恨她。”焦丽一副凶狠地模样,咬牙切齿道,“她毁了我们一辈子的幸福,弄得我和小虎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就凭这一点,彻死我都不会原谅她的。”

焦丽真是直白得可爱,三十六七岁的人了,不掺一点杂色,完全是晶莹剔透的。

陈明亮暗暗摇了摇头,继续劝道:“算了吧,丽。事已如此,恨也没用了。原谅乔老师吧,毕竟她是你妈,生了你,养了你。大度些,宽恕她吧。”

对陈明亮的劝解,焦丽心里虽然觉着委屈和不服,但还能理智地控制住自己不跟他争辩。她哀怨地瞪陈明亮一眼,轻轻哼一鼻子,扭过身去抽咽着抹起了眼泪。

乔老太见状,费劲地喘息道:“明亮,你不要劝她了,我知道因为你们的事她心里窝着气,趁我现在还有口气,耳朵还能听见,你就让她冲我发发吧,发过了,她心里也舒坦些。不然,那一天我真断了气,她想发也没地方发了。”

天下父母都疼儿女,乔老太作为一个母亲也不例外,只是她这种疼,疼得有些过度了,非但没让焦丽享受到疼爱的快乐,反而造成了伤害。一时间,陈明亮也不知怎么劝了,暂且无话了。

过了好一阵,陈明亮听见乔老太轻轻叫他,俯身道:“乔老师,有话你说,我听着。”

乔老太看着陈明亮,嘴唇嗫嚅了好半天才道:“我想问下,你们同居过么?”

“这……”陈明亮涨红了脸,没想到乔老太憋了半天会憋出这种让他难以启齿的问题。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为好。回答没有,会伤害着焦丽,事实摆在那儿,不然小虎又怎么来的。回答有,又不知乔老太会生什么样的幺蛾子出来,中学时代留下的阴影让他至今还心有余悸。

“你告诉我,你们有过么,明亮。”乔老太问得很柔和。

陈明亮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乔老太,他就是这样被她一步一步逼得发了重誓的。

“有过,怎么了?”正当陈明亮考虑怎么回答时,焦丽突然接过了话茬去。她火气很大地嚷道,“我和明亮睡了好几年呢,你想怎么样呢,还想跟明亮闹啊。”

“丽,我求求你让我跟明亮说几句话,行吗?”乔老太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焦丽道,“我都快死的人了,我跟谁也不想闹了。我只求安安静静地走,没有牵挂走而已。”

焦丽冷鼻子冷眼地重重哼一声,把脸扭向窗户,嘴里吐出两个字:“无聊。”

乔老太没在乎焦丽的冷鼻子冷眼,把视线转回陈明亮期待地望着。

陈明亮看眼焦丽窈窕的背影,无奈地摇一摇头。他收回目光,看见乔老太期待回答的眼神,内心受到了触动,这眼神和原先有了很大的不同,少了许多寒气,多了几分柔和。于是他不管乔老太会闹与不闹了,心一横豁了出去,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对了,这就对了。”乔老太笑对陈明亮道,“小虎是你儿子,你要认下他。”

陈明亮听罢愕然极了,乔老太的要求竟然跟他今天来的目的不谋而合,同时他也暗暗惊诧,乔老太的眼睛好贼呀,早就看出来了。他坦白地告诉乔老太道:“乔老师,这事你不用操心了。今天我已认下小虎了。”

“已认下了?”乔老太先是感觉出乎意料,继而笑道,“认了好,认了好。认了,我这心病就算了却了,就是死了,我也能放心地闭上眼睛了。明亮,你一定要照顾好小虎啊!”

至此,陈明亮算是彻底明白了,乔老太真是处心积虑啊,都这样子了,又跟他耍了一次心机,她不是担心小虎没有爸爸,而是担心焦丽孤单伶仃没人照应,想托付他照应,但又没法直接开口,便借小虎托付给了他。对乔老太耍的手腕,陈明亮非但不生气,反而暗自高兴。他真诚地道:“乔老师,你放心,小虎和丽,我都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的。”

陈明亮借机一语点破了乔老太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他也是善良之人,不管过去有过多少恩恩怨怨,现在他也不想追究谁是谁非了,重要的是他不想让乔老太带着遗憾到另一个世界去。

“好好好,这样我就能放心地走了。”说完,乔老太宽慰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陈明亮舒口气,轻轻拍拍啜泣的焦丽肩膀,本想劝慰劝慰她,不料焦丽转过身来,当着乔老太的面,肆无忌惮地张臂勾住了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胸部上失声恸哭起来。对焦丽这一举动,陈明亮很镇静,因为他思想上早有准备,知道会有这一幕出现的,但没料到的是这一幕会发生在乔老太的病床前,真是极大地讽刺。他顺势一手揽住焦丽的腰,一手抚摸着焦丽的头发,任凭焦丽一泻多年来承受的委屈。

渐渐地,陈明亮眼里也涌起了泪花。

作者简介:侯树雄 ,63年生, 山西省洪洞县人。生活态度是用心做事,低调做人。诗文力求做到:内敛不失锋芒,静谧而又狂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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