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阿朵

张艺谋的《影》让很多人想起黑泽明,想起他的《影武者》,也想起他的《罗生门》。

想起《影武者》,是因为《影》与它讲的都是一个关于替身的故事。想起《罗生门》,是因为在表现方式上用的都是黑白画面,都以画的方式阐释故事,都有很强的舞台剧特色。

日本战国时代三雄之首的武田信玄(仲代达矢饰),号称“甲斐之虎”。他的信条是“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当武田信玄包围德川军的野田城,即将直取京都完成霸业时,他被敌人的狙击冷枪打中,重伤濒死。临死前,他留下遗言要部下隐瞒自己死讯三年。先前弟弟武田信廉(山崎努饰)找到的替身(仲代达矢饰),原为窃贼的他面貌和信玄酷似,即日本人所说的“影子武士”,担当起了重任。

就这样,在武田信廉一旁的支持辅助下,影子武士从贼性未改到被武田家的大义之举所感动,尽心尽力履行职责,他令武田家人及敌人坚信他就是信玄本人。然而,三年将至,意外之事发生,影子武士被揭露,他被赶走,而武田家的气数也将尽

《影》来自黑泽明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罗生门》是黑泽明的成名作,该片1951年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和第23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影》的当下处境却有点尴尬,毁誉参半,喜欢它的人说,这是向大师黑泽明致敬,不喜欢的则干脆奚落:张艺谋偷不走黑泽明的《罗生门》。

透过《罗生门》的成功,是否能窥见一丝失落的《影》?

《罗生门》的叙事,是从一个男人被杀开始的。

男人是个武士,与妻子穿过树林,遇上大盗。他被杀,妻子和大盗被带到官府。

●  大盗说——

人是他杀的。他们路过时他正在一棵树下休息,风掀起女子的面纱,美貌让他动了邪念。

他绑了武士,当他面强暴了他的妻。

她却喜欢上了他,要跟他走,并要他杀掉自己的丈夫。

他和武士大战二十多个回合,把武士杀了。

● 女子说——

她遭大盗强暴后,大盗走了,她爬过去抱住丈夫,丈夫却很嫌弃,他眼中的冷漠,那充满蔑视、嘲弄的眼神,令她比遭强暴还痛苦。

她拿着匕首哭着扑上去,请求丈夫杀了自己。

她晕过去了,醒来发现丈夫胸口上插着匕首,人已经死了。

● 死去的武士借女巫的口也在衙门做了陈述。他说——

大盗强暴了他的妻子,而她居然对大盗说她愿意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并让他杀死自己的丈夫。

这些话令武士悲愤至极,大盗也很震惊,对她起了杀意,但她逃跑了。

大盗割断了武士身上的绳索,但因妻子的背叛,他心冷至极,自杀了。

破败的罗生门下,樵夫,行脚僧,乞丐,三个人在避雨,他们谈起了衙门上的这些事。

樵夫就是报案说发现尸体的人,此刻他说,他其实看到了整个的过程。他说——

女子被强暴后,一直趴在地上哭,强盗要她跟自己走,说要娶她为妻。

女子跑过去割开了丈夫身上的绳索,又趴到地上哭,大盗理解她的意思是想让两个男人决斗,但武士拒绝了。

他说她已是“妓女”,不值得他为之决斗,他还嘲讽她为什么不去死。

痛哭的女子开始用尖利的话语嘲讽两个男人的懦弱,终于激起了他们的打斗,但那打斗没有一点英勇,两个怕死鬼小丑一样纠缠了很久,大盗终于将武士杀死。

他们都没完全说实话,每个人都说了谎。

大盗说谎,为了强调自己不存在的英雄豪气。

女人撒谎,是为了掩盖内心的耻辱。

而死人居然也撒了谎,死人有什么必要撒谎呢,为了一席尊严,宁可把凶手放掉?

其实大堂之上,樵夫也撒了谎。他撒谎只看到尸体,隐藏了看到的过程,只是因为他看上了那把镶嵌着珍珠的匕首,把它据为己有了。

这是一个凶杀悬疑片,故事情节经几个人的口交叉叙述,真相却越发扑朔迷离。而电影叙事追逐的似乎本也不是真相,而是人性,它挖掘出的似乎是一片泥泞。

行脚僧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如果人之间无法互相信任,这个世界和地狱还有什么分别?”

这是罗生门下的叹息,罗生门本来之意就是,——通向地狱之门。

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那是一个弃婴,乞丐先跑过去把婴儿的衣服抢走了。樵夫伸过手,要接过行脚僧手里的孩子,遭他一通羞辱。然而樵夫诚恳地说,他是真心想收留这个孩子,并为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羞耻。

行脚僧把孩子交到他手里,满怀感激,说:我想,我终于可以保持对人类的信心了。

这一声婴儿的啼哭,是叙事的转向。“在今天这种日子怀疑别人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影片中樵夫的一句话,大概也是1950年代日本人当时的真实吧,人们为之沮丧,黑泽明洞见这一真实,在影片中揭露它,又忍不住留下一些希望。

同时期的电影《丑闻》也是类似的走向,故事主角是一个律师。女歌手被污与男画家有性丑闻,发布新闻的出版社被告上法庭。原告律师同时接受了被告的好处,对案子不尽心,案件几乎难逃败诉的结局。

就在最后最关键的时刻,律师忽然良心发现,他请求法庭把自己转为原告方的证人。证人席上,他出示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那是被告给他的。

那张支票证明了被告的过错和心虚,原告胜诉。电影的最后,画家由衷地说了一句:

我看到了一颗星辰的诞生。

黑泽明就是那个行脚僧,黑泽明就是那个画家,他在作品中探讨人性,批判人性,最终却不忘留下一线光明。

《罗生门》的成功,与这有很大关系。

然而,尽管今天仍然很多人为此片向黑泽明致敬,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第一遍看它是多么的不耐,今天再看完它,仍需要极大的耐心。

它几乎没有故事,就那么一点破事反复聒噪,就那么几个人来来回回,要么蹦蹦跳跳吵吵闹闹,要么半天没有声息,要么歇斯底里,大喊,大叫,大笑,大哭。还来回重复。

如果这个片不是1950年代推出,而是今天上映,不管它的导演是不是黑泽明,能真心为之喝彩的人,大概不会太多。

《罗生门》在1950年代的成功,有它多方面的因素。首先在那个黑白的时代,这多重的叙事角度对色彩的缺无疑是一个丰富和弥补。

然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黑泽明是画画出身,以画面呈现电影,以电影的方式将画丰盈,在他血液里本就是自然的相融合,他驾驭起来自然轻松。还有一点就是,舞台剧是日本的国粹,它本来就有很强的民意基础。

回到我们的当下,这是一个喜欢故事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笑声,或者眼泪的时代,这是一个有着太多的可供选择又缺乏耐心的时代。

张艺谋的《影》,诞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尽管画面很美,尽管似乎充满诗意,但缺少故事,空洞,形式大于内容,成了被批评的诟病。

其实,在真正的观影人那里,故事,笑声,眼泪之外,更有灵魂的期待,——期待灵魂被触动。这,是《罗生门》所以不被忘怀的原因。

《影》之象《罗生门》,是仅形式上,还是承袭了它的探索精神?这才真正关乎它的成败。

电影是艺术,它的使命不仅在于表现,更在于表达,决定一部电影能走多远的,是它在画面之外表达了什么,离观众的心有多近。

这是个充满影的时代,记得小燕子赵薇曾说过一句令人特别刮目相看的话:一个人做自己是件特别难的事。很多时候我们其实都是自己的影,我们活在别人和自己的影中,深感厌倦和疲惫,我们挣扎,又难以突围。

影,其实就是谎言。在这个影的时代,张艺谋在他的《影》里,传递了多少值得珍视的信念?这,决定着它的深度。

此刻,我想留下的只有一句祝福,

——愿我们做自己,又能与这世界和谐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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