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将军张自忠

1940年5月,张自忠部正孤军面对日军第十三师团和第三十九师团。

张自忠,中国军队中的一位悲情将军。

由于卢沟桥事变前后不断地与日方周旋谈判,张自忠曾被中国民间舆论称为“汉奸”。这以后,深深的负罪感令他随时准备以死来证明自己。他率部奔波于从淮河到临沂、从汉水到枣阳的广阔战场上,他只想一死,但须拼死在抗日的战场上。枣宜会战打响后,日军突破中国守军的正面防线直插枣阳地区,身处襄河西岸的张自忠意识到实现夙愿的时刻又一次来临了。他对第三十三集团军的将领们表示:“只要敌人来犯,兄即到河东与弟等共同去牺牲。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的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至亡于区区三岛倭寇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枯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愿与诸弟共勉之。”

5月7日,判断日军将要返回出发地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命令张自忠部出击枣阳截击日军。

其实,张自忠已从日军俘虏口中得知,日军并不是要返回出发地,而是准备集结进攻宜昌。他立即把情报上报给重庆,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张自忠不敢也不愿指责重庆统帅部。他知道,如果他的部队迎着优势之敌而上,必定凶多吉少,但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率领他的部队与日军决一死战。

他让副总司令冯治安负责襄河西岸防守,自己则渡河到东岸战场上亲自督战。

临行前,预感九死一生的张自忠给冯治安留下一封遗书:

仰之我弟如晤:因为战区全面战争之关系,及本身之责任,均须过河与敌一拼,现已决定于今晚往襄河东岸进发。到河东后,如能与三十八师、一七九师取得联络,即率该两师与马师,不顾一切向北进之敌死拼。设若与一七九、三十八师取不上联络,即带马师之三个团,本着我们最终之目标(死),往北迈进。无论做好做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请我弟负责。由现在起,以后或暂别,或永离,不得而知,专此布达。

张自忠还给他的老部队第五十九军多年来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军官们,留下了一封长信。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作为一个中国人和中国军人,捧读此信都会令人警醒:

近日之事,我与弟等共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是敷衍,一切敷衍,我对弟等敷衍,弟对部下也敷衍;敌人未来,我们对敌人是敷衍的布置;敌人即来,我们也是敷敷衍衍地抵抗,敷衍一下就走。这样的做法,看起来似乎聪明,其实最笨;似乎容易,其实更难;似乎近便宜,其实更吃亏。因为今天不打,明天还是要打;在这里不打,退到任何地方还是要打。平定是一样的平定,牺牲是一样的牺牲。所以这条路的结果,一定是身败名裂,不但国家因此败坏于我们之手,就连我们自己的性命,也要为我们所断送。这就等于自杀,所以这条路是死路,沉沦灭亡之路。我与弟等同生死、共患难十余年,感情逾于骨肉,义气逾于同胞,我是不忍弟等走这条灭亡的死路。弟等素识大体、明大义,谅必也绝不肯走这条死路。无疑地,我们只有走另外一条路,就是拼。我们既然奉令守这条线,我们就决定在这条线上拼,与其退到后面还是要拼,我们不如在这条线上拼到底,拼完算完,不奉令绝不后退。我与弟等受国家豢养数十年,无论如何艰难,我们还拼不了吗?幸而我们的拼,能挡住了敌人,则不仅少数的几个人,就连我们全军,也必然在中华民国享有着无上的光荣,我们的官兵也永远保持着光荣的地位。万一不幸而拼完了,我与弟等也对得起国家,也对得起四万万同胞父老,我们没有亏负了他们的豢养,我们也不愧做了一世的军人。所以这条路是光明的,是我们唯一无二应该走的路。我与弟等参加抗战以来,已经受了千辛万苦,现在到最后一个时期,为山九仞,何忍功亏一篑?故惟有盼弟等打起精神,咬定牙根,拼这一仗,我们在中国以后算人抑算鬼,将于这一仗见之。

张自忠出击了。

日军已经得到了张自忠部出击的情报:张自忠右翼集团主力逐次在大洪山北麓地区集结,有开始北进之模样。军决定捉住敌军蠢动之良机,在汉水彻底消灭之。张自忠渡河后,与黄维纲的第三十八师取得了联系。5月9日,他亲自指挥三十八师,以伤亡500多人的代价,突袭了日军辎重部队的指挥所,大量歼敌,缴获甚丰。12日,张自忠接到李宗仁的电报,命令他迅速率部截击襄河东岸向南运动的日军。在后续部队尚未跟进的情况下,为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截击日军的先头部队,张自忠亲率第七十四师的三个团向方家集、南瓜店一带推进。此时在襄河东岸的中国军队,只剩下张自忠的部队了。攻占方家集后,张自忠清点了一下兵力,第七十四师2000人左右,骑兵第九师500多人,再加上总部手枪营,总兵力不超过3000人。后方补给线已断绝。

日军认为与他们纠缠的中国军队人数不多,但混战了一天一夜后,不但当面的中国军队依旧作战顽强,且夜间日军阵地还受到猛烈奇袭。日军这才知道,当面的中国军队非同小可。15日天一亮,日军集中了更大的兵力,在30多架战机的轰炸下,发动了更为凶狠的围攻。

张自忠和他的官兵一面嚼着炒黄豆一面与日军拼死作战。

前沿的数次肉搏结束后,日军终于决定撤出战斗,避开这群死战的中国官兵,从另外一个方向南下。

15日,张自忠给蒋介石发出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封作战电报:

即到。渝委员长蒋:影密。

报告:一、职昨率七十四师、骑九师及总部特务营,亲与南窜之敌约五千余名血战竟日,创敌甚重。晚间敌我相互夜袭,复激战终夜。今晨敌因败羞愤,并因我追击,不得南窜,并调集飞机三十余架,炮二十余门,向我更番轰击,以图泄愤,并多路南窜。我各部经继续六七次之血战,牺牲均极重大,但士气仍颇旺盛,现仍在方家集附近激战中。二、我三十八师、一七九师,昨已将新街敌数百名击溃,当将新街克复,现仍继续向南追击中。三、据报,残敌一部约千余人,因被我各处截击,现企图沿襄河东南窜,已饬三十八师、一七九师努力截击中。谨闻。

职张自忠叩

发现当面日军绕道南下后,张自忠立即率部开始追击。被张自忠死缠不放的日军,是企图向南集结的第三十九师团。

此时,张自忠完全可以不去追击,因为他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

日军已经知道决心与他们死战到底的中国军队将领是谁了。日军通信部队截获了重庆与第五战区之间的电报,也截获了张自忠发给蒋介石的电报:“五月十六日晨,第三十九师团在扫荡圆沟(宜城东北约一公里)附近山地时,九时接到通讯部队的通报说‘敌三十三集团军总部即在圆沟’。第三十九师团接到这一情报,顿时紧张起来,黄昏前向敌人发动了决定性打击而将其消灭。”

日军第三十九师团掉头转身,对张自忠部完成了战术包围。

张自忠顿陷绝境。

张自忠部兵力单薄,没有后援,无法构筑纵深阵地,狭窄的前沿后方就是总指挥部。日军第三十九师团师团长村上启作决定抓住这一难得的战机,集中了5000多兵力以及所有的火炮,向张自忠部的阵地发动了凶猛的合围。调集部队增援,至少需要半天,如果即刻撤离,也许尚可冲出去,但临阵脱逃是张自忠誓死不能的。为坚持到增援部队抵达,张自忠指挥少量部队死守阵地。残酷的战斗没有持续多久,阵地四周的小高地便相继失守。那些还活着的中国官兵知道总司令就在身后的小山包上,于是纷纷向总指挥部靠拢。而张自忠身处的小山包,在日军的攻击下已尸体遍布,张自忠左臂负伤仍立于山头督战。日军的又一阵弹雨过后,张自忠胸部中弹,血流如注,他倒下了。

日军向山顶蜂拥而来。

之前,张自忠把他的卫队全部派往一线阵地,此时身边只剩了始终不肯离去的高参张敬。张敬用手枪射倒几名登上山包的日军,随即被后面冲上来的日军用刺刀刺倒。

一颗子弹再次射入张自忠的腹部。

一名日军士兵冲上来,用刺刀向张自忠刺去,张自忠突然挺立起来,试图抓住日军士兵的刀刃。

另一名日军士兵的刺刀凶狠地刺入了他的身体。

张自忠永远地倒下了。

日军士兵开始检查尸体,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一名日军少佐上来仔细检查,终于发现了一支钢笔,钢笔上刻着“张自忠”三个字。

日军第三十九师团参谋长专田盛寿闻讯赶来,因为他认识张自忠。他与张自忠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期同学,他对张自忠的印象是:“眼光远大,为人温厚,威望极高。”专田盛寿跪在地上,为张自忠整理了破碎的军衣,然后命令下属用担架将其遗体抬下山埋葬。敌将尸体抬至30余里之陈家集附近,将尸体洗净,用布裹好,备棺埋葬,用木牌标志,上书英勇上将张自忠灵等字样,并向灵墓敬礼。

第三十八师和第一七九师官兵得知噩耗后,当夜不顾一切地向日军第三十九师团司令部后山发动袭击,为的是抢回张自忠的遗骸。——日军的记载是:“当夜即被数百中国兵采取夜袭方式而取走。”

张自忠的遗骸被中国军民重新洗净,换上整洁的内衣和军装,军装上佩挂着上将领章和短剑,装入一副贵重的楠木棺材里。灵柩运抵宜昌后,民生轮船公司派专轮护送前往重庆,一路经过巴东、巫山、云阳、万县、忠县、涪陵等地,所经之处祭祀的供桌绵延数里,祈愿的香火缭绕不绝,中国百姓在长江岸边长跪不起。5月28日,灵柩抵达重庆,蒋介石臂挽黑纱立于江边迎灵。此时轰炸重庆的日军战机飞临上空,防空警报长鸣,但重庆全城无人躲避,百姓们把盛满手擀面条的大碗高举过头顶,这是他们为张自忠做的一碗送其远行的北方饭。

时年50岁的张自忠,16岁那年由母亲做主,与山东老家的一位名叫李敏惠的17岁女子结婚。婚后数十年中,两人互敬互爱,相濡以沫。得知丈夫殉国后,李敏惠从容料理好家事后,绝食而死。

蒋介石通电全军,认为张自忠以身殉国之举,不但令全国百姓认知了曾“为全国人民所不谅”的他,且其所作所为更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迨抗战既起,义奋超群,所向无前,然后知其忠义之性,卓越寻常,而其忍辱负重,杀敌致果之概,乃始大白于世。夫见危受命,烈士之行,古今犹多有之。至于当艰难之会,内断诸心,苟利国家,曾不以当世之是非毁誉乱其虑,此古大臣谋国之用心,固非寻常之人所及知,亦非寻常之人所能任也……

不苟私利的献身精神,对于中华民族的尊严来讲,永远都如金子般宝贵。

因此,张自忠的死,成为国人心头难忘的痛。

这就是这片国土上至今以“张自忠”命名的城市街道如此之多的原因。

张自忠部的拼死作战,令日军决定暂缓攻击宜昌,即刻向中国军队实施反冲击。

——选自王树增纪实作品《抗日战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作者:王树增

编辑:蒋楚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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