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漆菲 编辑|崔世海

被羁押2年23天后，涉嫌谋杀金正男的印尼公民西蒂·艾莎被撤销指控，获得释放。

3月11日在马来西亚首都吉隆坡举行的记者会上，26岁的西蒂头戴栗色头巾、身穿装饰有鲜艳花朵的黑色长裙，素颜出镜。“我很惊喜，也很幸福……因为我是在没有接获任何通知的情况下获释的。”她微笑着说，获释后最想做的就是跟家人相聚。她还连声感谢帮助她获释的人。“我出乎意料地幸运，因为我获得释放了。感谢我的总统，感谢部长们及委任马来西亚律师的印尼大使馆。我也感谢马来西亚领导人，因为他们释放了我。”

马来西亚沙阿拉姆高级法院法官阿兹米·阿里芬当天宣称，批准总检察署撤销对西蒂的指控，但拒绝西蒂律师对其无罪释放的请求，而是判定她“无事省释”。“无事省释”意为“释放但非无罪释放”，控方日后可再提控。这意味着当有新证据出现时，西蒂会再次被传唤。

西蒂·艾莎的护照信息

然而，此撤销命令仅适用于西蒂，涉嫌谋杀金正男的另一名越南女子段氏香仍需继续出庭作证。这也引发了越南方面的强烈不满。有分析认为，若马来西亚当局继续提控段氏香，不但法理上站不住脚，也可能引起越南政府的反弹而导致外交纠纷。

历经两年的庭审

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于3月初刚刚结束对越南的正式访问，涉及其同父异母兄长金正男的谋杀案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重回大众视线。

2017年2月6日，一名持姓名为“金哲”的朝鲜外交护照的男子搭机抵达马来西亚。2月13日，该男子在马来西亚雪兰莪州雪邦的吉隆坡国际机场准备登机前往澳门时，突遭两名女子“袭击”，不久中毒身亡。外界确信，该男子为朝鲜前领导人金正日的长子、金正恩的兄长金正男。

2月19日，日本媒体曝光了金正男在马来西亚机场遇刺的全程监控录像。录像显示，身穿白色上衣和短裙的段氏香从后面接近，将剧毒液体涂抹在他的脸上，西蒂亦走近协助。整个过程仅用时2.33秒。感到不适的金正男向机场工作人员求助，之后在两名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前往医务室。但随着毒素蔓延全身，他的头慢慢向右偏，在痛苦中失去了意识，最终在前往医院的途中死亡。

监控视频中，金正男独自1人背着背包进入机场。

之后马来西亚警方称，死者面部和眼部均含有VX神经性毒剂，而段氏香及西蒂执行了杀害行动。段氏香两天后重返吉隆坡第二国际机场时被捕，西蒂则于次日在雪州一家酒店落网。

被捕后，两人均声称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在金正男遇刺前，她们受雇参加一个整人节目的拍摄，被要求在机场、酒店及购物中心向行人脸上涂抹液体。西蒂更称，自己在夜总会工作时，有陌生男子给了她100美元，要求她用“指定方式”偷袭金正男。两人一再强调，机场这一幕只是一起恶作剧，没想到却成为刺客。不过警方认为她们是知情的，同时认为另有四名朝鲜人涉案，他们在案发后迅速离境，但朝鲜当局不肯交人协助调查。

2017年3月1日，马来西亚总检察署以谋杀罪将两名女嫌犯提控至雪邦地方法庭。经过漫长的法律诉讼，2018年8月16日，马来西亚沙阿拉姆高级法院裁定两人表面罪名成立，继续被拘留。按照马来西亚法律，一旦谋杀罪名成立，她们将被判死刑。两人接下来必须出庭自辩，并将在2018年11月至2019年2月再次出庭受审。

法官阿里芬表示，他拒绝接受两名嫌疑人关于“恶作剧”的说法，称两人在实施袭击前镇定自若，但完成袭击后有些慌乱。机场录像显示，段氏香曾快速冲到洗手间，并在中途让手远离身体，结束后才恢复放松状态。

西蒂的律师表示，检方控罪的证据主要依据机场监控录像，站不住脚，自己的委托人将在辩护环节证明清白。两位嫌疑人的律师均坚称，这起谋杀案具有政治目的，主要嫌疑人已潜逃，两名女被告只是“替罪羊”。

图为两名女嫌犯（来源：美联社）

2019年1月28日，马来西亚方面将庭审推迟到了3月。而在3月11日的这次庭审中，西蒂的律师就七名证人所作陈述与检察官进行辩论，最终检察官撤回对西蒂的指控，但并未给出明确理由。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3月12日在国会向媒体表示：“这是法庭的审讯，也是法庭批准控方撤销控状，完全符合法律程序。”他表示并不清楚个中原因和细节，只是说“控方有权撤销控状”。

西蒂的老家位于印尼西爪哇省茂物附近的辛当萨里镇，她在2013年移居马来西亚，2014年离婚后，目前育有一子。家人在得知她卷入刺杀案时深感震惊，她的母亲无法相信女儿成了国际间谍，“我的女儿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一个农村女孩”。

当西蒂获释的消息传到家乡时，父母一早就飞往印尼首都雅加达去接女儿了，亲戚朋友们也欣喜若狂，着手准备为她接风。她的阿姨达尔米告诉到访的法新社记者：“他们应该直接送她回家，她是无辜的。我们已经知道消息了。我们好开心，还准备了欢迎会。”

背后的外交角力

西蒂的归国成为举国皆知的大事。3月12日，印尼总统佐科·维多多在雅加达接见了西蒂和她的家人。西蒂用额头轻触总统的手背，表达感激之情。她的脸色比前一天红润了许多，整个人精神焕发。

印尼政府强调，西蒂的获释是政府高层持续努力争取的结果。印尼外交部3月11日发表声明称，马来西亚总检察长收到印尼司法与人权部长的请求后，同意援引马国刑事诉讼法赋予的权力，决定不继续起诉西蒂·艾莎。声明还说，过去两年印马每次举行各类双边会议时，印方都会提起西蒂的处境。去年7月佐科会见马哈蒂尔时，也专门讨论过该案件。

印尼司法与人权部长雅松纳特地陪同西蒂搭乘私人飞机从吉隆坡回国。在雅加达哈林机场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雅松纳强调，正是在总统、总检察长和总警长的督促下，相关官员积极与马来西亚方面协调，才让她提前获得释放。“我们与马来西亚两届政府，即马来西亚前任首相纳吉布和现任首相马哈蒂尔都进行了良好的沟通，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体现了国家九大优先目标维护国民权益的存在。”

“这些年来，佐科在保护海外务工人员方面的力度越来越大。今年正好又有大选，他在这件事情上也会前所未有地发力。”暨南大学学者张明亮告诉《凤凰周刊》。

随着4月17日总统选举的临近，这一解救事件无疑为佐科增色不少。3月最新的民意调查显示，佐科所获支持率领先竞选对手普拉博沃超过20个百分点。分析认为，“（印尼）经济、政治和防务领域稳定，难以出现扭转局势的挑战者。”

马来西亚检察官并未给出申请撤控的理由，但印尼驻马大使馆一名不愿具名代表对外透露，控方是由于“证据不足”，无法证明西蒂有罪，所以决定撤控。他还认为大马当局不会再提控西蒂。“一直以来印尼政府都在力争她的获释，印尼驻马大使馆的职责也是为她提供专业的法律援助。”

张明亮则认为，马来西亚对印尼妥协是其传统外交行径的延续。“相比起对待东盟其他国家，双边议题上马来西亚经常会对印尼作出让步。毕竟印尼一直是其最强大的邻居之一，尽量不得罪为好。”

对马来西亚来说，也算是借机丢掉这烫手的山芋。金正男被刺杀后，围绕此案的风波延续数月，其间马来西亚和朝鲜争执不断，曾互相扣留对方人员，马来西亚还关闭了位于平壤的大使馆。不过亦有分析认为，当时马来西亚政府透明、高效的表现颇受国际赞赏，与处理马航MH370事件时备受诟病的情况形成鲜明对比。

与此同时，自去年开始，朝鲜融入国际社会的姿态日益明显——其在中止核导试验的同时释放出致力于经济建设的意愿，并与美国、韩国等西方社会频频进行对话。金正恩也借由同美国领导人会面的机会，先后访问了同属东盟的新加坡和越南。两次“特金会”给主办国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和外交收益，也让其他东南亚国家看到了朝鲜未来的潜力与商机。

作为为数不多与朝鲜保持正常关系、并相互实施免签证制度的国家，马来西亚早在1973年便与朝鲜建立了大使级外交关系。此后数十年，马来西亚也一直是朝鲜与世界互动的据点之一。虽然金正男案一度让两国关系急转直下，但马方也一再强调“马来西亚不是朝鲜的敌人，我们从来都不是任何国家的敌人”。去年6月访问日本时，刚刚上台的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就表示，将在平壤重开驻朝鲜大使馆，借此与朝鲜重新建立关系。

段氏香前途未卜

“我很震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听到西蒂可以离开的消息后，来自越南的另一名被告段氏香说。这也引起段氏香代表律师团的强烈不满与失望，认为法庭的偏袒判决证明了总检察长并不公平。

为此，越南外交部长范平明立即致电马来西亚外交部长赛夫丁•阿都拉，要求吉隆坡方面“确保对段氏香做出公正判决，并将其释放”。段氏香的律师也给马来西亚总检察长汤米•托马斯写信，要求他重审该案并尽早将其释放。

外界认为，越南政府一般并不介入其公民在海外的个别刑事案件，范平明为此案致电是相当少见的做法。越南之前都只为段氏香提供法律支援，也很少公开游说马国政府放人。

然而，马来西亚沙阿拉姆高级法院于3月14日驳回越南方面的请求。希望落空后的段氏香满脸憔悴，在两名警员的搀扶下离开法院。面对媒体时，她忍不住哭了出来：“我很失望灰心，我是无辜的……我希望家人能为我祈祷。”不过，法院同意律师以段氏香精神和身体状况极度不适，和自西蒂获释以来所承受的高压导致失眠所提出的申请，批准她寻求医治，并将此案展延至4月1日续审。

据悉在审讯过程中，针对段氏香的犯案证据较为强而有力。呈上法庭的机场监控录像显示，她接近金正男，把双手放到对方脸部后转身逃跑，而画面上只看得到西蒂逃离犯罪现场时的模煳身影。

“跟西蒂相比，段氏香是亲手实施毒药的人，因此性质不同。我觉得越南政府和民众要学习和遵重他国法律，不要再闹出当年去德国抓人的笑话。”浙江工业大学越南问题学者黄兴球向《凤凰周刊》表示。2017年8月，越南情报人员在德国首都柏林一公园内绑架了一名越南人。此人叫郑春青，是一名牵涉“重大腐败案”的在逃人员。德国方面认为，此举发生在德国领土上，违反了德国法律和国际法，一度引发德越之间的外交纠纷。

此次庭审恰好在美朝河内峰会之后举行，段氏香的父亲段文盛此前在接受日本《朝日新闻》电话采访时称，希望金正恩能在访越期间帮助自己面临指控的女儿。“不管用什么方式，请救救她。”电话那头，老人颤抖地说。春节期间，他接到了女儿的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健康，让我去教会为她祈祷。”

2017年3月，嫌犯艾莎和段氏香身着防弹衣被押送。图片来源网络

段文盛今年65岁，曾参与过越南战争，并失去了一条腿，后在当地一家传统市场靠收停车费、打扫卫生维持生活。段氏香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十多年前离开家乡南定省去河内就读大专。在他的眼里，女儿性格温顺，看到老鼠都会怕，更别说杀人了。他还说，家乡通讯较为闭塞，家人们虽对朝鲜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每天都为他和女儿祈祷，“听说金正恩能帮助我的女儿，希望他的到来能使一切能变好。”

虽然包括马来西亚在内的各方早就确认过金正男的身份，但朝鲜官方仍矢口否认，也从未做出其他回应。因此，指望金正恩能为此事出面也只能是一厢情愿。

据报道，段氏香在河内就读于一所药学专科学校，并取得药品销售人员资格，不过她显然对车模、选秀更有兴趣。怀有明星梦的她在近几年投身网络，当起了“网红”。就在金正男遇害前几天，段氏香还在社交网络上传了4张照片，照片中的她涂脂抹粉、衣着暴露。2017年2月14日，也是在金正南遇害次日，段氏香的外甥女丁氏娟接到阿姨的电话，请她帮忙购买手机预付卡。“我阿姨很善良，又容易相信别人，我相信她是被人骗了才做这件事。”丁氏娟后来说。

历时两年多，外界依旧找不到刺杀金正男的主谋，这起案件却持续搅动着东南亚多国，始终未能终结。但随着朝鲜进一步打开外交渠道，马来西亚渴望扔掉“烫手山芋”，不论是朝鲜曾经的第一家族成员，亦或是西蒂和段氏香这些人名，也终究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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