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詠梅

夕陽,將院子裏的兩個身影抹上了一層金光。

“爸,咱們得多走動走動。”堂哥握着大伯的手走在前,大伯跟在後,碎步挪動,像極了蹣跚學步的小孩。

大伯得了老年癡呆,手腳不靈便,腦子不靈光,很多人和事都記不清楚,語言功能也受阻。

醫生吩咐,要陪老人多活動,多說話,病情纔會有好轉。堂哥就隔三差五回來陪大伯。

患病的大伯,對誰都不待見,但一見着堂哥,就眉開眼笑,一副乖巧溫順的模樣。堂哥爲了逗大伯多開口說話,想出各種法子。

“爸,我記得您年輕時在廣州工作過(以往大伯對廣州的那段工作經歷總是念念不忘),那時您的白話(粵語)講得特別好。您現在還會不會講啊?”

大伯一聽,來了興趣,說:“會啊。”

“咱們用白話來對話,好不好?”

大伯呵呵地說:“好啊。”

在廣州讀過書的堂哥立馬來了一句地道的白話:“廣州的別稱叫什麼?”

大伯用清晰的白話語音答:“羊城。”

“爸,您可以喔。”堂哥像表揚小學生一樣。

大伯竟精神抖擻起來。

“您叫什麼名?”

“……”

“我叫什麼名?”

“……”

一問一答,邊走邊說,聽着大伯講白話的那個味,堂哥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大伯也跟着樂。

堂哥又問:“那您記不記得您老婆叫什麼名啊?”

“我老婆啊,叫……叫……”大伯頓了一下,“叫羅長嬌。”怕堂哥聽不見似的,提高聲音又說了一次,“羅長嬌。”

堂哥聽了,頓時杵在那。眼睛迅速地往屋內的廚房瞄,看見自己的媽媽正在炒菜,抽油煙機轟轟作響。

把伯父牽回客廳後,堂哥回房躺在牀上,輾轉反側,鬱悶難解:不是說那個叫羅長嬌的女人跟爸生活才一年多嗎?可自己的媽媽嫁給爸爸幾十年,任勞任怨,憑什麼, 爸心裏只記得那個女人!自己的媽媽算什麼?

堂哥很爲自己的媽媽不平。

連續好些天,都不見堂哥來陪大伯。

伯母覺察到異樣,問堂哥:“兒子,哪不舒服呀?是不是服侍你爸累着了?”

“別提爸,媽,您是對他太好了,而他一點也不記得您的好,他只記得他的老婆叫羅長嬌,您知不知道?”

性情耿直的堂哥,竹筒倒豆般,將這些天憋在心裏的話,一下子傾吐出來。

伯母聽了,輕嘆了一聲說:“你這個傻小子,原來是因爲這個呀。這事,還是讓你嬸嬸跟你說吧,也是時候了。”

晚上,我跟隨我媽來到堂哥面前,我媽十分認真地對他說:

“孩子,羅長嬌的確是你爸的老婆,嫁給你爸一年多就撒手人寰。可你知道嗎?她纔是你的親媽!”

堂哥很震驚,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媽。

我媽繼續往下說:“羅長嬌,也就是你的親媽,在你不到一歲時就病逝了。想到你爸較大男子主義,你親媽臨終前就將你託付給自己的妹妹,就是你的姨媽。你姨媽爲了一心一意照顧你,硬是請求你外祖父讓她嫁給自己的姐夫,就是你爸。你姨媽也就成了你現在的媽,叫羅玉嬌。”

這回堂哥聽得明明白白。

我媽拍了拍堂哥的肩,語義深長地說:“孩子,你是幸福的。當初我嫂子羅玉嬌爲了讓你有個健康成長的環境,跟我們商量決定,先隱瞞這些事,等你成年懂事了再說。這一晃就過去了那麼多年,這事大家幾乎都忘了……可你應該很清楚,你玉嬌媽媽視你如己出。她爲了你,終身未育,只有你這個小孩,你就是她的寶……”

後來的日子,灑滿落日餘暉的院子裏,我們常常能看見,堂哥牽着大伯,大伯則不時用白話清晰地說:“我老婆叫阿嬌,我老婆叫阿嬌。”

作者:曾詠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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