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我们一同思考并发笑

肖克凡和他的长篇小说《旧租界》

□兴 安

肖克凡《旧租界》插图     兴安/绘

与肖克凡的结识是在什么时候,确实记不得了,可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或者九十年代,那时候我还在《北京文学》任职,又极可能是因为我们的一个共同的好友——闻树国老兄。说起闻树国,我必须要多说几句。他是当时《小说家》的主编。九十年代的天津,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中心,因为那里有两个了不得的杂志,影响了九十年代甚至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进程,一个是茅盾题写刊名的《小说月报》,一个是《小说家》。《小说月报》的影响力当时在许多之上,如果一个作家不被《小说月报》选载,那他几乎很难说在小说界混出了名堂,据说那时候整个百花文艺出版社基本上是靠《小说月报》的发行挣的钱盘活的。而《小说家》杂志,人们肯定已经把它遗忘了,因为这个杂志早已经不存在了,就如同它的主编闻树国不存在了一样。很难统计当年的《小说家》和它的品牌“中篇小说擂台赛”推出过多少名篇名家,我搜肠刮肚只想起了刘震云的《一地鸡毛》,苏童的《红粉》,池莉的《你是一条河》,迟子建《旧时代的磨坊》,虹影的《你一直对温柔妥协》,还有方方、叶兆言、朱文等,迟子建的处女作长篇《树下》好像也是发在这里的。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新生代作家风起云涌,我和他还策划了一年六期的“‘南北中’小说家对抗赛”,由我领队北京队,王干带领南京队,冯敏组建中直队。北京队里有当时小有名气的徐坤、邱华栋、张人捷、丁天、王芫等等一干人。南京队里有韩东、赵刚等。南北中,三方轮番出场,一对一,用小说打擂对决。把当时的文坛搅得风生水起,硝烟弥漫。可惜后来他离开了《小说家》,之后《小说家》也没了,再后来闻树国兄就彻底地离开了我们。文坛从此无树国。

我写这么多的题外话,不单单是为了纪念或者缅怀一下我和肖克凡兄共同的好友,也是借机回顾一下那段几乎被遗忘的我们共同的历史,我觉得我不说,还有谁会说,谁还会记得。我清晰地记得,我和克凡兄在闻树国那昏暗的小书房里深夜长谈的日子;我还记得,我们一同踱步在天津的街头,从鞍山道到渔夫码头,或者穿过河北路去“疙瘩楼”喝酒的时光。一晃闻树国兄走了快20年了,我们却还在继续干着文学这个行当,我和肖克凡兄的友谊依然还在继续。我时常感觉,故去的人并没有故去,只是远走他乡,断了音讯,以此来考验活着的人的记忆。所以,我之后与肖克凡兄的见面,无论在哪,总会留出些时间谈谈闻树国,谈谈这个远去的好友,谈谈那个年头的文学的热闹和真诚。

克凡兄与树国兄共有着天津人的特点,或者叫优点,为人厚道、平易近人,说起话来带着些天津的哏味儿,尤其是他讲的段子,非常好玩,充满了幽默和机智。所以,当我最初审读肖克凡的这部长篇《旧租界》的时候,我总感觉,小说里那个天真却又早熟的小男孩,那个不想说谎话,却对大人的世界充满好奇与不解,且又充满同情心的小家伙,就是肖克凡本人。我感觉是他在讲述,在观察,在和我们一同思考并发笑。

我感谢克凡兄搁笔多年重新开始长篇创作,便将他在内心和记忆里积攒了几十年的硬货给了我,让我做它的责任编辑,让我作为读者去重新发现一个不同的天津卫。不少人去过天津的意大利风情街,去过德国人修建的“疙瘩楼”,但这些景点都是近十几年才被逐步修复起来的,在这之前,我们很难想象,旧天津也曾是和老上海一样是个“十里洋场一朝梦”的繁华所在。当然《旧租界》并不是写这些,而是写它如何被改造和改变,写它的消散。在这一点上,它与王安忆写上海的《长恨歌》异曲同工,只不过《长恨歌》写的悲情和戏剧性,而《旧租界》相对平实、温情和节制。

《旧租界》的叙述时间,是从天津解放之后,一直到改革开放初期,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囊括了中国不同的历史时期,从建国初期的“社会主义改造”到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再到七十年代末以后的改革开放。小说写了旧租界内各色人物的心态和不同命运,既有旧天津的风土人情,又有新社会的时代气息。作者非常善于塑造人物,语言也透着天津人的独特韵味。小说写的非常节制,既有理性的反思,又有深刻的挖掘,尤其是作者写出了逆境中人性的温暖和普通百姓的善良与坚韧,以及对未来的向往。

写新中国前三十年的历史,“文革”是绕不开的主题,然而不少作家写这段历史,过于强调人物外在的冲突和戏拟化的言行,少有深刻的剖析和历史的真实感,使我们对那个时代的了解止于简单化和概念化,这其实是对人性的复杂性的浮泛化的解释和表达。而肖克凡对此却处理的非常自然、节制、冷静、举重若轻,给人新意。那确实是一个大融合的时代,也是一个混搭的时代。大家闺秀叶太太嫁给了被人瞧不起的“管匠儿”穷张,即水暖工;小男孩的妈妈,重点中学的教师(知识分子)嫁给了大老粗,下放农场的领导曹书记。这种奇妙的错位,恰好象征了时代的变迁和特殊年代的世道人伦,甚至审美风尚的裂变。叶太太应该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在她身上浓缩了中国当代史的曲折和进程。正如肖克凡在与同是天津作家的龙一的对话中所说:“她(叶太太)的人生轨迹也是三进三出三起三落,最终命运画了个大大的圆圈,看似重返原点实则丧失了原点。通过叶太太这个人物,我以大量细节表现我们的文化传承的流失与守望,譬如叶太太怎样从工程师太太蜕变为蓝领工人的媳妇,过起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最终还是分道扬镳。我试图以象征手法表达人性力量的起伏与消长。”这一点,我非常同意。

总的来说,《旧租界》这部长篇与作者以往的小说相比,文笔更加老到,尤其对人物的观察与把握非常到位,是一部有特色有风格有思考又好读的作品,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

为了给肖克凡助威,我在编辑这部长篇时,突发奇想,请了国内著名的7位作家,何立伟、郑彦英、王祥夫、关仁山、葛水平、冯秋子、荆歌,加上我,为这部小说画8幅插图。当我把我的设想传达给这几位作家的时候,得到了他们一致的响应。几位作家集体为一个作家的一本书做插图,在国内恐怕是第一次,况且每个作家从自己不同的角度,用绘画捕捉细节和场景,阐释小说的内涵和故事,我认为是一个有意义的尝试,也应该是这本书的一个亮点。

(兴安,著名评论家、画家,作家出版社创意合作部主任。)

风吹草低的气象

关于肖克凡短篇新作《特殊任务》

□石一枫

大概去年秋天,我去四川参加一个笔会的时候遇到了肖克凡老师,那还是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当然以前早就听说过,看过他的小说和编剧的电影。也听朋友讲过肖老师坐飞机的段子——找空姐说,我没坐头等舱的能耐,偏又长了经济舱盛不下的腿,您通融通融? 空姐人也挺好,遂给调到前排出口的位置。一见之下,果然个儿高腿长。一路上我们俩零零散散聊了会儿天,我就厚着脸皮说,想找您要个稿子,您也通融通融? 肖老师打了个哈哈说好,又说他写的都是老派小说,听那口气,大概是把我当成什么新派人物了。

此后过了几个月,没动静,我也不好意思催。春节前后,肖老师说写了个短篇,又强调是老派小说。打个哈哈,也有回响,这不知是不是老派人物的风范。这篇小说就是《特殊任务》(刊于《当代》2018年第5期,《小说选刊》2018年第10期转载),我看了一遍,觉得很好,并且真是所谓“老派”的好:娓娓道来,一切自然,看似没刻意说什么事儿,其实从历史创痛到人情世故都在里面了。过完节,我把小说拿到编辑部,大家也觉得很好,没多久就发表了。

《特殊任务》情节很简单,写的是一家三代人,姥姥、妈和外孙子在困难时期去走亲戚,其中对过往年代的唏嘘自不必谈,现在看这篇小说最大的好处,是再回忆起来时,每个人物的性格、形象、微妙心思仍能栩栩如生。读的时候冲击强烈的小说不少,冷不丁再想起来仍然鲜活的小说不多,这样的小说,不管新派老派,都是写出了火候的。

我想,现在《小说选刊》愿意选载这篇小说,大概也是从中看出了类似的感觉。肖克凡老师是能在从容中写出火候的作家,而真正的火候也许都是从容之中写出来的。风吹草低见牛羊,是这种小说的气象,在有些时候,风吹草低的气象强于狂风暴雨的气势。

(石一枫,著名作家,《当代》编辑。)

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