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纳莱伊湾》是村上春树《东京奇谭录》里的一篇短篇小说。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个小说,前前后后看过四五遍,每次都被这篇小说的主题、情节、结构、韵律所折服。看到这部小说改编成了电影,赶紧找来看了,那一天因此变得光芒四射。

王小波说想象力是作家的硬指标。我想就算让王小波这样的想象力奇才给村上打分,村上也应该能得个高分。村上的小说想象力丰富,常常情节离奇,脑洞大开。《哈纳莱伊湾》也是这样。

幸的儿子到夏威夷冲浪,被鲨鱼咬死了。幸处理丧事后每年都去儿子去世的哈纳莱伊湾,似乎寻找着什么。有一次有两个人告诉幸,看到了她去世的儿子。可幸怎么也找不到。幸夜里吞声哭泣,为什么别人看得见,自己却看不见?岂不是太不公平?难道自己没有资格?

幸的丈夫吸毒和别的女人上床时死了;儿子吊儿郎当,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唯有爱好冲浪,只好由他。幸有时会想,假如不是那么由着自己的感觉,当别人反对自己婚事的时候,听从别人的意见;或者对儿子严加管束,事情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

幸难免生出懊悔或者愧疚。但这并不是像有评论所说,和《海边的曼彻斯特》一样,是个关于过错和愧疚的故事;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关于独特与相知、孤独与相遇的故事。与其说像《海边的曼彻斯特》,莫如说像韩国影片《证人》。

故事是通过重复呈现各种独特的人来推出这个主题的。幸就是个很独特的人:不会读谱,不会作曲,却能过耳不忘,丝毫不差地弹出听过——哪怕只听过一次——的曲子;丈夫吸毒、不检点,却是个作曲天才;儿子百无一用,只爱冲浪;酒馆里的莽汉粗俗无礼,无视规矩,却满嘴道义;就连那条咬死儿子的鲨鱼都很独特——人肉并不对鲨鱼的胃口,鲨鱼本不惯咬人的。

也有评论说这是个关于偶然的故事,但从很多人物之间的相知上,我们知道这个故事说的其实是偶然背后的必然。那两个冲浪手可以看到儿子,而母亲却无从得见;冲浪手不懂女孩的心思,幸却能明白如镜。人的悲欢并非不可相通,只是——只有同样频率的人才能互相看见。一个人的心灵只会被特定的那一个人了解,并感同身受,只因两个心灵具有同样的旋律。这与距离、性别、年龄,甚或信仰、道德无关,如果不在同一频道,即便亲如母子、近若夫妻亦不能发现对方。

相知反面映照出的是——独特,孤独反复诉说的是——相遇。我们渴望相知——而不是仅仅相遇,而真正的相知却只属于两个独特的心灵。如果为了人际温暖而迎合世人,放弃了独特,还有什么存在意义?而保持独特又不得不忍受孤独与等待。这是个永恒的难题。我们不得不与这个难题共存。结局不可预知,余下的唯有倾力、倾听。

人际归属多么温暖、安全,拥抱个性多么惬意、快乐。可当个性自由与人际温暖不可兼得之时,你会如何取舍?“不自由毋宁死”,并非人性;事实上人们常常愿意牺牲个人自由换取人际温暖,委屈求全甚或逆来顺受换取群体依靠。否则专制也不会至今仍大行于世,人们还不得不忍受权力的肆虐、家国的剥夺。

当今世界,主张个性自由不但具有永恒的人性价值,也具有当下的现实价值。这个世界缺乏的不是人际关系,而是心心相印;这个世界需要的不是家国的道德捆绑,而是对于个体的由衷尊重。我想这就是村上春树深受热爱的根本原因。

伸张个性自由首先冒犯的自然是公共利益、道德责任。村上春树在《哈纳莱伊湾》里通过酒馆莽汉之口指责冲浪手无视伊拉克苦难,放弃正义责任;在《1Q84》里则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善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不断改变所处的场所和立场。”似乎要把个性自由与道德责任完全割裂,这就走到了危险的边缘。诚然,主张个性自由也要避免个性自由被利用。多元不是奴隶制、帝制的理由;一盘棋的基础倒应该是个体自由。个体自由与道德责任亦并非矛盾,真正的道德必须以尊重个体为前提;道德的任务是实现个体,而不是以群体的名义剥夺个体。在这个意义上,道德是绝对的,这是道德的底线,是普世的价值。

《哈纳莱伊湾》电影对小说有不少改动,最大的一处改动是,母亲试图通过听儿子的音乐、学习冲浪来了解儿子,小说里是没有这些行动的。对于电影来说需要动作,这样改动无可厚非,但对于小说来说,就过于明白而无余味了;对于我们的现实来说,这就过于浪漫了——你认为上面会谦卑地倾听我们的心声吗?也许你说出心声的时候,就有同学去举报你,如果是老师,就被吊销了教师证书;而你,就被吊销了说话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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