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要你如何做人或標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學,其社會勢力強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藏,使人不由地去籌謀一種輕盈並且安全的心情。倒是隻看見了簡單的常常不能容忍複雜,因而憤憤然說那是庸人自擾,是“不打糧食”,是脫離羣衆,說那“根本就不是文學”,甚至“什麼都不是”,這樣一來牢獄就有了。

來源 如學傳媒

▲ 音樂與美文的跨界混搭,你有調,我有譜。

人生哪有一帆風順,複雜之中才有人生的全部

◈ | 史鐵生

不知自何時起,中國人做事開始提倡“別那麼累”,於是一切都趨於簡陋。比如文革中的簡易樓,簡易到沒有上下水,清晨家家都有人端出一個盆來在街上走,裏面是尿。比如我座下的國產輪椅,一輛簡似一輛,有效期遞減;直到最近又買了一輛進口的,這輛真是做得細緻,做得“累”,然而坐着卻舒服。再比如我家的屋門——80年代的作品,我無力裝修故保留至今——不過是蓋房時空出一個方洞,擋之以一塊同大的板,再要省事就怕不是人居了。

愛因斯坦說:“凡是涉及實在的數學定律都是不確定的,凡是確定的定律都不涉及實在。”因爲,任何實在,都有着比抽象(的定律)更爲複雜的牽繫。各種科學的路線,都是要從複雜中抽象出簡單,視簡單爲美麗,並希望以此來指引複雜。但與此同時,它也就看見了抽象與實在之間其實有着多麼複雜的距離。

而文學,命定地是要涉及實在,就是因爲在諸多科學的路線之外看見了複雜,看見了諸學所“不涉及”的“實在”,看見了實在的遼闊、紛繁與威赫。所以,文學有理由站出來,宣佈與諸學的背道而馳,即:不是從複雜走向簡單,而是由簡單進入複雜。因此我常有些很可能是偏頗的念頭:在看似已然明朗的地方,開始文學的迷茫路。

簡單與複雜,各有其用,只要不獨尊某術就好。一旦獨尊,就是牢獄。牢獄並不都由他人把守,自覺自願地畫地爲牢的也很多。牢獄也並不單指有限的空間,有的人滿世界走,卻只對一種東西有興趣。比如煽情。有那麼幾根神經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樣,不動則已,一動而淚下,諳熟了彈撥這幾根神經的,每每能收穫眼淚。不是說這不可以,是說單憑這幾根神經遠不能接近人的複雜。看見了複雜的,一般不會去扼殺簡單,他知道那也是複雜的一部分。倒是隻看見了簡單的常常不能容忍複雜,因而憤憤然說那是庸人自擾,是“不打糧食”,是脫離羣衆,說那“根本就不是文學”,甚至“什麼都不是”,這樣一來牢獄就有了。話說回來,不是文學又怎麼了?什麼都不是又怎麼了?一種思緒既然已經發生,一種事物既然已經存在,就像一個人已經出生,它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是呢?它只不過還沒有一個公認的名字罷了。可是文學,以及各種學,都曾有過這樣的遭遇啊!

文如其人,這話並不絕對可信。文,有時侯是表達,是敞開,有時侯是掩蓋,是躲避,感人淚下的言詞後面未必沒有隱藏。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經驗,常在渴望表達的時候卻做了很多隱藏,而且心裏明白,隱藏的或許比表達的還重要。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心裏明白卻還要隱藏?知道那是重要的卻還要躲避?

不久前讀到陳家琪的一篇文章,使我茅塞頓開。他說:“‘是人’與‘做人’在我們心中是不分的;似乎‘是人’的問題是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要討論的只是如何做人和做什麼樣的人。”又說:“‘做人’屬於先輩或社會的要求。你就是不想學做人,先輩和社會也會通過教你說話、識字,通過轉換知識,通過一種文明化的進程,引導或強迫你去做人。”要你如何做人或標榜自己是如何做人的文學,其社會勢力強大,不由得使人怕,使人藏,使人不由地去籌謀一種輕盈並且安全的心情;而另一種文學,恰是要追蹤那躲避的,揭開那隱藏的,於是乎走進了複雜。

那複雜之中才有人的全部啊,纔是靈魂的全面朝向。劉小楓說:“人想整體開放的部分只有靈魂,或者說,靈魂是人身上最靠近整體的部分。”又說:“追求整體性知識需要與社會美德有相當程度的隔絕……”要看看隱藏中的人是怎麼一回事,不僅複雜而且危險。最大的危險就是要遭遇社會美德的陰沉的臉色。

齊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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