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个人做一项工作,若能连续做上十年,他就可以称为一名专家了。

  如果按这样的理论,我在部队工作了四十年,早就应该是一名军事专家了。可我从没觉得自己是一名军事专家,因为我对军事理论的研究远不如我对军事文学的研究,所以充其量我只能算是一名军旅作家,其实说是一名老兵更为贴切。

  军事家是一个时期、一个时代军事思想的奠定者和实践者,而衡量一名老兵是否够老,从一个细微之处就可以有效验证,那就是看他穿过多少套军装。

  从军四十年,我穿了四十年军装,在这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大变革、大浪潮中,军人的着装也几经改革,粗略算起来,我本人经历过五次换装。这五次换装,军装款式越来越新、布料越来越好、寓意越来越多、装饰越来越精细,穿上身后也越来越彰显当代中国军人饱满的精气神。

  虽然军装款式越来越与国际接轨,但在我心中印象最深的,还是刚入伍时的第一套军装,那佩戴着鲜艳的红领章、红五星的国防绿,永远铭刻在我记忆里,任时光流逝,却越发清晰。

  最初穿着的军装,如今只能在影视资料和老照片里看到了,但我当初就是冲着那国防绿的“诱惑”才立志当兵的。

  我生长在河南禹州一个偏僻小山村里,那里的青山绿树间,是当年豫西抗日根据地的游击区,解放战争时期的杰出将领、军事家皮定均司令曾在这里,率领中原军区第一纵队第一旅突围中原,创下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所以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人民解放军的英勇事迹。

  打从记事起,我就特别羡慕穿军装的人,他们是我心目中最敬仰的人,英俊潇洒、机智果敢、英勇无敌,为了祖国和人民的安宁,可以随时牺牲自己的一切,军人,就是正义和平的化身。

  除了在电影里看到、从书本里想象,我最早亲眼见到有人穿军装,是上初中时。记得学校里有个同学穿了一件黄色军上衣,我的目光就经常追随着人家的衣服看。幻想哪天自己也有一件这样神气的衣服。

  上了高中之后,神垕镇的同学有不少穿的确良军装的,特别帅气。这些军装在商店并没有卖的,他们都是从哪里弄来的我不清楚,但我想那些能穿上军装的同学,家里一定有人在部队。

  军装穿在身上的挺拔、精神和豪迈之气,把我的心又引向了神秘崇高的军营。

  我十七岁高中毕业,按照十八岁入伍的条件,我还不够参军年龄。在农田的劳动中,我又等待了一年,参军的梦想越发强烈。

  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冬天,征兵工作一开始,我就瞒着父母私自报了名,紧接着是目测、体检、政审、家访,一路过关斩将,顺利拿到了入伍通知书。

  离开家乡那天,雨雪交加,公路上都结了冰,我们被一辆大轿子车拉到县委礼堂换衣服,我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新崭的军装。

  领衣服时我想起了离家时娘嘱咐我的话,领衣服宁可大点不能小了,冬天穿衣服小了会受冻。所以在排队领军装时,班长要求按高低个排队,我的个子不算是最高的,我却站到了最前面,班长连喊了几声“要按个子高低排队”,我知道他是说我的,可我还是站在第一名没有动,因为我想领件大衣服,当兵了,不能让俺娘为我穿衣服担心啊。

  就这样,排在队伍最前面的我,如愿以偿领到了大号军装。这军装不是一套,除了纯棉的外衣,还有一套棉衣、一套绒衣、一套秋衣、一套内衣。我在家冬天只穿一身棉衣,突然手捧着这么多衣服,我真不知道怎么穿了。把秋衣穿上之后又在外穿了绒衣和外套,棉衣没穿就已经浑身热燥想出汗。平时一身棉衣穿惯了,一下换上这么多衣服,实在是消受不起。于是我就把发的棉衣装进提包里拎到了部队。

  在县城换的军装是真正的军用品,但还缺少两样最重要的东西:领章和帽徽。军装不佩戴领章和帽徽,就只是普通的绿军衣,真正的军人要穿着佩戴有领章帽徽的军装。班长说我们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军人,必须要经过新兵连的训练,经得起训练的考验,身心经复查完全合格之后,才能发放领章帽徽。

  我们就是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乘一列闷罐子火车向部队出发的。一路上我看着战友们身上那鲜亮的、还有很多皱褶的、散发着扑鼻棉布浓香的、寄托着年轻人无限希望的新军装,心中就想到了春天的大地,那盎然的生机,那蓬勃的朝气……

  我入伍的时候国家还处于贫困阶段,部队官兵发的军装,每人只有一套的确良,这是春秋天穿的,冬装还都是纯棉布料。这种布料有一个优点,穿着特别舒服;当然也有一个缺点,洗衣服掉色,洗一次褪一次颜色。所以,到了部队之后,新兵与老兵的区别一目了然,因为老兵的衣服都洗得泛白了,新兵的衣服还都是纯绿色。

  新兵对军装理解有多深,一下子还看不出来,但对军装的珍惜却是看得见的,棉布军装叠了之后皱褶明显,为了穿上美观,新兵很快就跟老兵学了一招,土法熨军装。将洗过晾得快干的军装,拉直了平铺在桌子上,把注满开水的军用茶缸放在军装上,一手按着军装,一手拉着茶缸把子,来回移动,这样熨出来的衣服之平展,绝不亚于熨斗熨出来的。

  年轻人火力旺,头发上和脖颈上总有一层脑油,会把衣领弄脏。为了不使军装的领子蹭上烦人的脑油,我写信给未婚妻,让她给我用白色的棉线织了几条假领子寄到部队,我把这假领子缝在军装的领子上,这样不管我的脑油再多,也只会蹭在未婚妻织的假领上,而军装始终保持清洁。

  在新兵连,我的第一次外出就是跑到蚌埠市淮河照相馆,照了一张穿军装的全身照,然后和写的一封信一同寄回家,让娘看看我穿的是大号军装,这样她就不用总担心我会受冻了。

  到部队之后,我和所有新兵一样,盼着天气快点热起来,因为发夏季军装时,除仍能发一套棉布军装外,还可以发到一套的确良军装。现在人都知道纯棉的衣服是最环保的衣服,可那时大家都穿纯棉衣服的时候,谁能穿上一件的确良的衣服,那一定是大家注目的对象。一是觉得它洋气,二是穿上有档次,最重要的是款型好,能衬托出人的精神。

  等果真发了的确良军装之后,我却舍不得穿了,训练怕磨烂,劳动怕弄脏,好不容易等到一次上阜阳市办事的机会,班长却给我讲了一通军人要保持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使我把刚拿出来的的确良军装又放了起来。下连后的第一次进市区,我仍是穿着那套棉布军装。不过由于我的个头高,军姿走得标准,衬得人也精神,穿纯绵军装上街也赢得了较高的回头率。我当然明白,这回头率不是因为我长得帅,而是我身上这漂亮的绿军装。

  爱穿棉布军装还有一个从未告诉别人的原因,就是我想尽快成为一名老兵,表面上成为老兵最快的方法,就是将军装洗得褪色,最好是发白。只有棉布军装多洗几次能达到这种效果,因为的确良布在洗涤过程中是不会掉色的。那时总想以这种方式尽快成为老兵,却不知道,一名真正的老兵,需要洗去的不光是军装上的颜色,还有娇矫之气,还有无知和幼稚,还有盲目和胆怯,还有知识的贫乏和素质的低弱……

  洗军帽时我们发明了一种快速晾干法,将洗好的帽子从水中捞出,把贴在一起的帽里和帽表两层布拉开,嘴对着帽里子往夹层里吹气,吹进的气很快把帽子膨胀成一个黄白两色的圆球状,用夹子夹起来,挂在晾衣绳上,用不了两个小时就被风吹干了。

  棉布军装会掉色,红领章也会掉色,只有军帽上的红五星,永远是鲜红明亮。那时有首歌经常唱道“红星照我去战斗”,说明红星闪闪像黑夜的星光,始终照耀着前进的道路。当时的军帽不像现在的大檐帽,帽墙都是软的。解放帽甚至没有硬衬,为了让红五星更加突出,我就找来硬一点的纸板,裁成帽墙的宽度,握成一个圆圈,垫在帽子里,使解放帽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有棱有角。

  我没想到的是,入伍的第二年,我们连队就被换防到巢湖农场种稻子,耍枪杆子的兵一下子变成了种稻子的兵,整天是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我为了谁。让我始终无法接受的是,我每天都要穿着我那心爱的绿军装下田,育秧、栽秧、耘田、割稻、运稻,一年种三季稻子,年年周而复始。

  我心爱的军装上不光溅满泥浆,军裤从大腿以下,都被长满红花草的泥水浸泡得成了酱褐色。工作性质变了,爱军装那份心情常常被对军装的心疼所取代。无奈之下只能照着一套军装穿,穿破了就打补丁,那军装打了几层补丁记不得了,能记得的是我现在缝补衣服的针线手艺,依旧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女同志。

  这就是我穿的第一套军装,她是中国军人穿着时间最长的军装,红领章、红五星、解放帽、解放鞋是她鲜明的时代特征。她以那特有的简洁朴素、庄严大气,赋予我青春岁月昂首向上的坚强力量。

  作者简介

  张国领,河南禹州人,1978年入伍,武警大校警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武警部队政治工作部宣传文化中心。先后出版散文集、诗集、报告文学集16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新作品一二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文化部“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奖等六十多个奖项。有五十多篇作品被收入《中国军事文学年选》《我喜爱的散文》《中国散文排行榜》等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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