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春天,已入而立之年的李涵秋收到恩师、湖北清丈局总办李石泉的信,邀请他赴鄂担当西席。接到恩师的信,李涵秋心里颇有一番斗争。李涵秋内心向往的是古代士大夫的写意生活,追求淡泊宁静,不愿涉足官场。但是当时他的家庭正面临财政窘况,恩师的信犹如雪中送炭,应该说是件大好事。所以,为生活所迫,他还是答应了。

  在武汉充任幕客期间,李涵秋曾引爆了一场“诗战”,意外地使自己名声大振。清末,汉口《公论新报》特辟一专栏,名为《汉上消闲录》,广征诗词小品,鄂中知名人士屡有作品发表。李涵秋见之,不觉技痒,作感怀诗四首投去。该报主事者读后大为欣赏,于是,李涵秋成了该报特邀专栏作家,一时声名鹊起。但是忌者嗤之以鼻,称其为野狐禅。李涵秋对这个称谓不以为然,诗文中不免隐含几句讥讽话,这下更刺痛了对方阵营,一场“诗战”由此拉开了帷幕。这场看不见硝烟的纸上战争,历时一年方才休战。

  李涵秋在武汉过得很热闹,也很寂寞,热闹的是鹊起的声名,寂寞的是孤独的内心。单身一人,了无牵挂,每天最好的娱乐方式就是读书。

  时有报人在《汉上消闲录》上连载言情小说,颇受读者欢迎,李涵秋读后遂生模仿之意,写成一部书稿《雌蝶影》。一文友前来造访,见到这部书稿,爱不释手,提出要帮他在报纸上刊出。谁知刊出后,作者却成了此文友。李涵秋去找他,他只得以实情相告,乞求他不要撕破脸,至于稿酬,他尚未收到,先垫付150元,并赠杭州马褂衣料一件,其他的等以后收到了再全款奉送。

  话已至此,李涵秋不便再继续深究了。可事后他才得知,其时此人已收到了上海报馆的250元稿酬。经过这一番交涉,李涵秋对此人深为鄙视,与之绝交。第二年,《雌蝶影》由上海有正书局出版,署名也改回为李涵秋。如果此人能想到,当时还是无名小辈的李涵秋,后来会成为红遍中国的小说大家,他绝不会在清末民初的文坛上徒然留下这个笑柄。

  李涵秋在武汉时,曾经收了两个女弟子—葛家的一对姊妹花。两姐妹从报纸上读到李涵秋的诗文,心里升起景仰之情,就给李写了封信,还附上了几首小诗。李涵秋见有人送高帽子,还是两个知识女性,便将她们的小诗推荐到报纸上发表了。第二天,两姐妹来信感谢。这么一来二去,两边感情日益深厚,不久,李涵秋收二人为女弟子。

  李涵秋的老乡胡瞿园见李涵秋文名大扬,已暗生嫉妒,又得知李收了两个女弟子,更是醋意大发,就写了几首诗,拿到《汉上消闲报》发表,诗中讽刺李涵秋才具平平。岂料葛氏姐妹见了胡瞿园的诗作,步和原韵写了几首诗,将胡瞿园讥讽奚落了一番。胡瞿园无地自容,就将一腔怨恨迁怒到李涵秋的身上。

  有一天,胡瞿园到李涵秋寓所造访,见案头有一封信,字迹娟秀,展开一读,果然是葛氏姐妹写来的。信中说,姐妹二人牵头,邀集三五红袖知音结成诗社,特邀李涵秋加入。胡瞿园据此精心炮制了一封匿名信,投到湖北督署,谓李涵秋将于某日召集女革命党人秘密聚会。时任湖广总督的赵尔丰得信后紧急派兵抓捕。巧的是,这天李涵秋有事,没能按时出席,等他到达时,清兵正押着葛氏姐妹及其他几个女学生往山下走。李涵秋见状大骇,连忙逃至汉口租界避难。后经李石泉等人多方斡旋,官府才答应不再追究此事。经过这场恐吓后,李涵秋返回武汉,从此深居简出,更不愿和政治沾边了。

  可以说,辛亥革命前后的几年,李涵秋遭遇到生命中的第一个低谷,初次品尝了悲凉之秋的味道。但与此同时,他的创作却步入了一个重要的黄金时期,正是这一时期使他成为鸳鸯蝴蝶派的领袖。

  民国建立后,李石泉受邀出任民国新政官员,并提携李涵秋担任秘书长。可李涵秋到民国新政府上班不到三天就辞职了,理由是家母和叔父相继去世,家庭重担遽然压上肩头,难堪重负。实际上,他是在尽量逃避社会俗务。

  然而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当时南北尚未统一,辫帅张勋盘踞南京,据说要来光复后的扬州屠城,百姓纷纷逃难。这时的李涵秋,只能指望从武汉寄来的稿费维持家计。更加糟糕的是,在革命的大浪潮中,报纸早已沦为了一种工具,岂能容纳与革命有着隔膜的旧式才子继续编织美梦?他的小说连载暂时停止了,生活也陷入了无着落的窘境。

  正在穷困潦倒之际,友人欲赴上海,临行前来与李涵秋告别,问他有无事情需要在上海办。李涵秋忽然想起先前在武汉报刊上连载未完的一部小说,于是请他拿到上海帮忙出售,友人当即答应。几经波折,此小说才在《大共和报》上逐日连载,名为《广陵潮》,大受读者欢迎。

  李涵秋成了民国初年的小说名家,每家新创刊的报纸都以刊登他的小说为时髦,几有“无李不开张”之说。尽管如此,李涵秋仍然保持着旧式文人的士大夫情愫,不以物喜,不以物忧,依然沉湎于自己的文学创作中。数年间,他共写了33部长篇小说,字数近千万,堪称著作等身的小说界泰斗了。

  然而,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李涵秋多少显得有些落魄。这个旧式扬州人,总是难以和大时代协调,尽管他也曾试图跟上时代的步伐。

  1921年,时任财政部次长的张岱杉偶尔购得《广陵潮》,读后大感兴趣,便请李涵秋来京任幕僚。李涵秋答应北上,但准备启程时,北方发生洪灾,津浦铁路为大水冲毁,此行乃止。不久,张岱杉被免职另任,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这年秋天,《小说时报》主任钱芥尘邀李涵秋来上海参与编辑事务。李涵秋抵达时,上海文人云集报馆,皆欲一睹大文豪的风采。这让李涵秋感到全身不自在,那个瞬间,有个古怪的念头掠过脑际:自己仿佛成了关在笼子里的怪物,在供游人观赏。

  从报馆回旅馆的路上,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当时他乘坐的是一辆脚踏机动车,车速并不快,可对于习惯了慢节奏的李涵秋来说,却如同风驰电掣。一路上,他始终觉得头晕目眩,低声咕哝不习惯颠簸。送他回旅馆的朋友无奈,只好换乘黄包车。李涵秋仍觉难受,频频用手抚摸脑门,担心会得脑震荡。

  才住了几天,李涵秋便感到诸多不习惯。于是,他足不出户,朋友有雅聚宴客,也一概推辞谢绝,实在推托不了,也只是前往略食少许,不终席而去。不知者谓其清高,实际上他有难言的苦衷:在扬州过惯了闲适的生活,对十里洋场的酒食征逐,格格不入。

  第二年,李涵秋辞别上海,回到了扬州。在家乡,李涵秋重新找回了闲适的心态,深居简出,每日以著书为乐。

  某日,李涵秋忽将家人召集在一起,执着夫人的手,叹息道:“吾生不逢时,逢兹乱世,不能以十万毛瑟枪杀尽天下民贼,仅凭一枝秃笔描写社会罪恶,聊解嘲耳,非吾愿也……”李涵秋平时不苟言笑,忽作如此狂狷之语,不禁令夫人颇感诧异。而这天晚餐后不久,李涵秋即去世。

  李涵秋的逝世,令民初文学界大为震惊,众人纷纷写诗文致哀。不过,李涵秋仍活在众多读者心目中,比如张爱玲就是他的读者之一。

  其实李涵秋的读者远不止张爱玲,文学的传承往往完成于无形之中,其中任何一环都不可或缺。一千年前的“啪哒”一声,一千年后的某个时刻还会响起回声。那么,扬州宛虹桥那间老房子里曾经摆动过的老式座钟,能够在今天的文学殿堂里响起它的一丝回声吗?

  

有趣,有料,有深度关注公众号淘历史,和T君一起读历史作者|张永久来源|《百家讲坛》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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