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由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央美术学院、山东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的“法古禅心——纪念李苦禅诞辰120周年艺术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开幕。

李苦禅

在李苦禅诞辰120周年之际,聊城晚报记者多方采访,以期展现聊城走出的这位艺术大家,一览其满身的传奇,领略其丰满的精神世界:

为学艺,年少的他孤身一人前往京城,生活艰难,只能求助于寺庙,与僧人同食宿;为学艺,他只能半工半读,白天上课,晚上当人力车夫,甚至一拉就是一个通宵。

他是有名的京剧票友,师从京剧“尚派”创始人尚和玉,并和著名京剧艺术家张君秋私交甚好。京剧,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专业。

他不虚荣,唯求实,拜于当时并不太出名的齐白石门下学国画,成为白石老人第一位入室弟子。从此,这对画坛巨匠师徒,开启一段非同寻常的传奇。

李苦禅晚年创作巨幅作品。

李苦禅29岁时,恩师齐白石便对其做出了非同一般的预言:苦禅仁弟画笔及思想将起余辈……其人品之高即可知矣!

李苦禅不仅是画家的师表,更是人伦师表。民族危难之秋,他辞去公职,甘留沦陷之地,暗抗敌奸。身陷囹圄,遭受日军酷刑,他不招一字,铁骨铮铮,严词斥责侵略者。

他仗义疏财,古道热肠,对求画者的态度有“三易”:操乡音者易求,穷学生易求,国家用场易求。在其高唐老家,早年甚至有村人将李苦禅的赠画当窗户纸。

李苦禅的画作。

年少志远:

为学艺,京城甘当人力车夫

李苦禅,原名李英杰,1899年出生于高唐县三十里铺李奇庄,现代画坛大写意花鸟画巨匠。

他一出生,就品尝了世间的苦楚:家贫缺粮,他的母亲身体虚弱,甚至没有足够的乳汁哺育他,襁褓中的他,只能靠米汤充饥。

这个贫穷之家的孩子,与艺术产生联系,说来也是个偶然。当时,一些乡村艺人常来村中的古庙举行文艺活动,木架上绑上草把,糊上泥巴,涂抹一番就成了神像;刷白的庙墙上,活龙活现地有了戏中的刀马人物,还有喧天的锣鼓、艺人的唱打……这些朴素的乡村娱乐,竟点燃了他心中的艺术火花。

从此,这个乡村少年的生活不再单调、枯燥,开始迷恋绘画和文字。家人从中也看出了一些苗头,这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随后,他以优秀的成绩,获得了来聊城免费就读中学的褒奖。

1919年,21岁的李苦禅又为学艺只身前往京城,当时,举目无亲的他最后只剩下两块大洋。不得已,只好栖身在一座名为“慈音寺”的寺庙里,与僧人同食宿,暂时安下身,以待来日。在青灯古佛之下,一位年过半百的僧友给他讲述“出世”“入世”的道理,还向他提起了一个不要学费的学校,这就是北京大学附设的“留法勤工俭学会”。

1922年,就读“留法勤工俭学会”的他再以良好的成绩考上了国立北京艺专,就读西画系。这是当时中国最高的美术学府。在李家可查的祖上六代中,他是第一位大学生。

这是幸事,也是难事:生活来源从哪里来呢?

来自家乡的最后一笔资助,是父亲忍辱借来的5块钱。为了维持生计,他白天上课,晚上当起人力车夫。为了多赚些钱,他常常一拉就是一个通宵。

当时,京西、海淀一线,常有劫匪出没,李苦禅自恃有身武功,经常冒险前往拉客。尽管如此,他仍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最困难时,他想起范仲淹的办法,每天熬一锅粥,待凉了后一分为三,撒上一些廉价的虾皮糠,每餐一份。

在李苦禅的记忆中,那时北京的冬天格外地冷,小胡同里的北风吹透了他的棉衣,冻得骨头生疼。

李苦禅的身世和窘境,被艺专的同学林一庐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佛门有苦、集、灭、道‘四谛’之说,于你身上颇能印证……我以为集苦成善之乐即离苦境,是为心灵涅槃……你禅定于心,故终可缘理慧行……所以,我赠你一个艺名‘苦禅’,好吗?”同学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点头。从此,“李英杰”这个名字,渐渐被人淡忘,他在写意画上以“苦禅”落款。

李苦禅,一个蜚声天下的名字就这样诞生了。

或许,这也应了两句古话:“下下人有上上智。”“古来旷世英才,常出贫民之家。”

师徒情深:

齐门“颜回”,艺德俱佳恩师赞

靠着当车夫的营生收入,李苦禅保住了在艺专的学业。

其间,1923年秋天,他又拜师于齐白石门下,成为其第一位入室弟子。他白天在艺专学西画,每周有三四天晚上出去拉车赚钱,再抽出一两个晚上到齐白石老师家中学国画。

自此,中国画坛有了一段传奇师徒情缘。

当时,北京画坛因循守旧,死气沉沉。当李苦禅得知并不太出名但很有创新精神的齐白石后,立即前往拜访。“我爱您的画,想拜您为师,不知能不能收我?现在我是个穷学生,也没什么贽敬礼孝敬您。”面对这位率真的年轻人,齐白石欣然应允。

平时,只要拉车的钱够上几天的饭钱,李苦禅便可不拉车而多去向老师学国画。齐白石知道他的情况,不仅不收他的学费,还常留他在家吃饭,给他颜料等作画用品。

不知多少个夜晚,他专心地静观老师运笔作画,生怕影响了老师。待老师画完坐下来审视时,他才问一些问题。一个画,一个看,这对师徒的默契感与日俱增。每每,老师画荷花的长梗,往往只驻笔纸上,李苦禅向后拉纸,笔笔都合老师心意。

李苦禅尊崇老师的画品,更尊敬老师的人品:一生只知砚田耕耘,丝毫不懂巴结权势。

后来,齐白石的画作被日本人赏识,在东京画价大增。为此,有人假造他的画,拿到日本高价售卖。而“近水楼台”的李苦禅尽管生活困苦,但对这种不义的行为非常憎恶,他只学老师的艺术精髓,而不模仿老师的画作。为此,齐白石曾给予赞颂:“苦禅学吾不似吾”“苦禅不为真吾徒”。

李苦禅29岁时,恩师齐白石便对其做出了非同一般的预言,在赠予李苦禅的《齐白石画集》封面上题道:苦禅仁弟画笔及思想将起余辈……其人品之高即可知矣!

一次,齐白石问他:“苦禅,你从不问我要画,你不喜欢我的画了吧?”李苦禅连忙解释:“不是,我看您一只手养活大家子吃饭。您教我画画,让我看您动笔,又不收学费,已感激不尽了,哪忍得再向老师要画!”学生说罢,齐白石很感动,当即送他一幅精品。

32岁时,李苦禅为同为齐门的篆刻女弟子刘淑度作一册页。老师齐白石见后题道:苦禅画思出人丛,淑度风流识此工,赢得三千同学辈,不闻扬子耻雕虫。在这里,齐白石将弟子李苦禅比作孔子门下三千弟子中最得意的弟子颜回。

在30多年的师徒关系中,无论是作画还是做人,两人惺惺相惜。

齐白石砚天耕作,钱来之不易,但屡屡遭人欺骗。晚年的齐白石甚至将60个小金锭缝在衣兜里,随时带在身上。一次,他从惊梦中醒来,大喊:“快喊苦禅来!我的金子叫人偷了!”李苦禅闻讯急忙赶到,老师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可见,老师是多么信任他的学生,信任其人品。

一次,李苦禅去看望恩师。老人半晌才认出他来,口张得开却合不拢:“噢!苦禅啊!你几时来的?”临别前,李苦禅焦虑不安,料想老师时日不多。不久,画坛一代宗师齐白石寿终正寝,是年为1957年。

在“文革”中,已经去世的齐白石也成了批判的对象。李苦禅被毒打威逼批判恩师,但坚贞不屈,他说想不出来老师有什么不好。

齐白石年轻时是木匠,李苦禅年少时当过车夫。有人甚至说:“木匠师父”收了“车夫徒弟”。这虽为戏言,但两人的师生情缘在中国画坛留下一段佳话,终成一段传奇。

画坛巨匠:

大写意花鸟开宗立派蜚声海外

画画是李苦禅的第一专业,京剧,几乎是他的第二专业。

年轻时,他便步入梨园,师从京剧“尚派”创始人尚和玉,并和著名京剧艺术家张君秋私交甚好。他上台演出了一系列经典角色,如在《霸王别姬》中饰演项羽,在《铁笼山》中饰演姜维……年过六旬还上台饰演赵云。

在李苦禅心中,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可以当成自己的修养条件,因此从不轻易放过。他认为,某种意义上,“论艺术性,音乐比诗高,诗比书法高,书法比画高,因此具有前三者修养的人作出画来格调自然就高,这样的画竟可带有一些时间艺术的意味,那是更高的艺术了”。

在中国大写意花鸟画史上,李苦禅拥有自己不可替代的地位。其中,“鹰”的题材为其最知名的代表画作。李苦禅画鹰,还有一段“师生鱼鹰缘”的故事:

大约是1924年,齐白石在晚霞的湖面上乘船,看到了一群鱼鹰,顿时来了灵感,回到屋里就画了一群鱼鹰。巧的是,他刚刚搁笔,学生就来了。李苦禅画的也是一幅鱼鹰图,是来上门请教恩师指教的。

老师打开学生的画作一看也是鱼鹰,顿时感触良多。就这样,师徒两人不谋而合,共同首创了大写意的新题材——鱼鹰。齐白石当即题道:人也学吾手,英(即李苦禅)也夺吾心,英也过吾,英也无敌,来日英若不享大名,世间是无鬼神也!

这段“鱼鹰缘”在李苦禅后来的艺术道路上起到了连锁反应。

此后,他特选的大写意禽鸟题材系列相继出现:由鱼鹰派生出鹰、鹭、鸦、苍鹭、黑鸡、大八哥等。李苦禅把它们戏称为“大黑鸟们”。而通观中国画坛写意画史,之前没有画家把这些鱼鹰作为花鸟画的主要题材。

其中,李苦禅的“鱼鹰立石”继承了明末著名画家八大山人的画风,又进行了创新。谈及“大黑鸟”题材的创作,李苦禅曾说:“大黑鸟们站在见棱见方的大块石头上,不加或略加配景花卉树木,都很有大气势,很像大山大景一隅,是画从外来画外有画的境界。”

不同于学生的中景或大特写画面,齐白石多以远景的群鹰放诸于画中。师徒二人珠联璧合,共同“发明”了鱼鹰入画这一写意画门派。在恩师的鼓励下,李苦禅坚定了“大黑鸟们立于巨石”的创作理念,最终开拓出了一种新的大写意画风。

李苦禅画鹰,以鹰来展现坚毅刚强,以鹰来表达对绘画的执着追求,以鹰来塑造民族的博大豪迈、雄伟坚定。每一幅鹰画,都是他内心的写照。

著名画家、学者范曾说:我想从明朝末年八大山人再往前追溯到徐渭,再往后推是谁?李苦禅!徐渭、八大山人、李苦禅是中国写意花鸟史上三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齐白石晚年也对小女儿齐良芷说:“今后的笔墨就要看苦禅的了!”

在李苦禅看来,写意绘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写意的造型是提高的造型,要综合,要变形。画家如同传说中的上帝造物一样,在自己的画上创造自己的万物。

大写意绘画,与文化文学功底密不可分。李苦禅曾说,若胸无点墨,不可能创作出高尚的作品。李苦禅还认为,书法与绘画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并有名言广为流传: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我的字是画字,我的画是写出来的。

“古来写意画往往以诗的气质作画。大写意是多方面修养的结晶。”为此,李苦禅画了一辈子画,喜欢了一辈子戏剧,也练了一辈子书法和武功。直到去世前6个小时,才放下临帖的毛笔。

1983年6月11日凌晨一时,写意画一代宗师李苦禅因心脏病突发,于北京逝世。

家乡人民为了纪念这位不巧的艺术家,济南将一座拥有600多年历史、万余平方米的古典园林庭院“万竹园”开辟为“李苦禅纪念馆”。纪念馆规模之恢弘举世罕见,1986年6月11日正式开馆。

此后,“李苦禅美术馆”也在故乡高唐落成。目前,美术馆内收藏大师40余幅珍贵画作。

人格伟大:

气节坚贞,豪放正直,古道热肠

“必先有人格,方有画格。人无品格,行之不远;画无品格,下笔无方。”这是李苦禅广为流传的一句名言。

做人上,李苦禅不失英雄大义,不失古道热肠,不失行侠仗义,正如他那一幅幅大写意的画作,豪放、刚毅而又正直。

1937年,北京沦陷。在民族危难之秋,他断然辞去一切公职,靠卖画为生。“国亡了一半,北京已成敌人之地,我岂可出来为他们干事?!”同时,他留在沦陷之地,广结志士,暗抗敌奸,身陷囹圄。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他遭遇几番酷刑逼供,不但不招一字,还严厉斥责侵略者是浑蛋。最终,敌人无奈把他释放。

日军占领时,一次,已经在京城有名气的李苦禅回到家乡高唐。伪县长“李九”登门求画,李苦禅临别前“赠”其一幅“横着爬”的螃蟹图,画上题道:看你横行到几时?

国难当头,他坚贞不屈,展现了一个民族的气节。

在“文革”中,他被关进私设的监狱。在刑堂上,他被毒打十天,被要求揭发“走资派”“反革命”。他血流满面,气息奄奄,但同样不招一字。

在那场浩劫中,李苦禅受尽折磨,始终没诬陷过朋友。后来,李苦禅对儿子李燕说:“有人昨天还批黄永玉呢,今天一宣布人家没事儿了,嘿,那人马上猴上去给黄永玉点烟,满脸乐得跟和合二仙似的!你爸爸可一辈子也学不会这玩意儿!”

在是非混淆的特殊时期,他坚贞不屈,展现了一位画家的骨气。

李苦禅从教60多年,时常会想起自己学艺的不易,时常会想到恩师齐白石对自己的爱。他对待学生没有一点架子,传授真本领真技法。在他的课上,学生凡有不明之处,他立即挥毫示范。因此,他的学生都有他的原作。

直至84岁高龄,他当众讲学时,仍动笔示范。为让大家能看得着,常常站在大画板前运墨挥毫,边讲边画。

在杭州艺专任教时,他回忆自己当初拉车学艺的经历,顺口问学生,“你们中有没有特别困苦的人,我现在有一点力量可以帮他”。其间,他写了一个条子给会计室,“偷偷”地用薪俸为一名叫李霖灿的贫困学生缴纳了学费。

李苦禅爱京剧,曾与京剧名角高庆奎有过交往。后来,高贫病而亡,身后甚至连棺材费用都很吃紧。李苦禅听说后,好不容易凑齐了30元棺材钱急忙送去。

在旧时,某些画家的画相当难求,有人归纳为“三难”:小难者“惜墨如金”,中难者“缘木求鱼”,大难者“与虎谋皮”。而李苦禅对求画者的态度却有“三易”:其一,操乡音者易求;其二,穷学生易求;其三,国家用场易求。三者皆有求必应,且不收分文。

李苦禅曾说,哪个画画的也不敢保证自己一辈子能画好画,但要保住自己一辈子做好人,正所谓“必先有人格”。

有人说,李苦禅在艺术上的成就和声望那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作为美术界一代宗师的李苦禅,更令人崇仰之处应该是他伟大的人格,那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中国人的伟大人格,是中国传统“读书人”深具骨气的表现。

(感谢朱希江先生、李苦禅美术馆副馆长赵强先生、殷庆辉先生、讲解员李圆女士为本文采写提供诸多帮助。本文参考李苦禅之子李燕所著《苦禅宗师艺缘录》等)

记者 林志滨 通讯员 朱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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