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的诗

胡弦,现居南京,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星星》年度诗歌奖、《十月》文学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 

▍ 某园,闻古乐

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

开满牡丹的厅堂,

曾是家庙、大杂院、会所,现在

是个演奏古乐的大园子。

——腐朽的木柱上,龙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间,头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尝试着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琴声迫切,木头有股克制的苦味。

——争斗从未停止。

歇场的间隙,有人谈起盘踞在情节中的

高潮和腥气。剧中人和那些

伟大的乐师,

已死于口唇,或某个隐忍的低音……

当演奏重新开始,

一声鼓响,是偈语在关门。

▍ 邻居

邻居养鸟,不养鸡。

邻居养狗,牵着它散步。

我有仁慈的邻居,

他养花种草,脾气不好,但坦白,

精通精神疗法。

当他用竹竿敲打树上的黄叶,

秋天就会死去。

我的邻居把别针别在布上,

把花园改成菱形。

到了一定的年龄,他就说谎,

并真诚地笑着,

仿佛谎言和笑容都不够用。

我的邻居养猫,让猫,

在夜晚出行,替他去查看这城市。

——控制黑暗的,

是一种没有声息的脚爪。

我的邻居鼾声阵阵,

对这世界了如指掌。

▍ 明月

1

——记忆的镣铐。

对于越狱者,天空过于开阔了。

低处,有个相反的国度,

明了一切的水,唱着安魂曲。

2

它躯体的一部分提前离开,悄悄

去了未来。

——那是用于占卜的明月,

当缺失的部分慢慢返回,从远方

带来了不为人知的消息。

▍ 姜里村

一个小村,一片湖,偶有旅人。

去年在这里,我看见过一个溺死的老者,

沉在水中,竖直,像个日本玩偶。

他的儿子从村庄那头赶过来打捞他,

出水时,他身子很重,滑回水里多次,好像

还没有死,不愿离开那水。

他的儿子面色铁青,看不出一丝慌乱,手也有力。

哦,痛哭之前,还有那么多

需要咬紧牙关才能做的事。

后来,在他被拖走的地方,水渍

像一块继续扩大的胎记。

我站在那里,左边是老旧庭院,

右边是凶水;左边是破败的安宁,右边,

一个平静的镜面在收拾

村庄的倒影,和死亡留下的东西。

▍ 敦煌

沙子说话,

月牙安静。

香客祷告,

佛安静。

三危山如梦,它像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跋涉到此地。

山脚下,几颗磨圆的石子安静。

一夜微雨,大地献出丹青,

天空颤栗,

壁画上的飞天安静。

▍ 茶山记

1

一棵老茶树,

一座绿佛。

一座古寺怀抱着

群山的秘密,和断舌之痛。

2

风吹过茶树。

影子是风脱下的衣服。

野茶树在大地上奔走,

枝条,寄居在风里。

3

风会摘走你最老的叶子——

你曾长久地陷入思考。

——但无法

再深入下去了,因为

风懂得你每个凋萎的想法。

风停了,你听见

两个陌生人在山上说话:

一个说:且拿去……

另一个说:提头来见。

▍ 蟋蟀

蟋蟀一代代死去。

鸣声如遗产。

——那是黑暗的赠予。

当它们暂停鸣叫,黑暗所持有的

仿佛更多了。

——但或者

蟋蟀是不死的,你听到的一声

仍是最初的一声。

——古老预言,帮我们解除过

无数黄昏浓重的焦虑。

当蟋蟀鸣叫,黑夜如情感。或者,

那是一台旧灵车:

当蟋蟀们咬紧牙关格斗,断折的

头颅、大腿,是从灵车上掉落的零件。

——午夜失眠时,有人采集过

那激烈的沉默。

“又一个朝代过去了,能够信任的

仍是长久的静场之后

那第一声鸣叫。”而当

有人从远方返回,并不曾带来

胜利者的消息。

但他发现,他、出租车的背部,

都有一个硬壳——在肉体的

规划中,欲望

从没打算满足命运的需求。

据说,蟋蟀的宅院

是废墟和草丛里唯一的景观。

但当你走近,蟋蟀

会噤声:简单声音仍是难解的密码。

当你长久站立,鸣声会再起,带着小小、

谶语的国向远方飘移。所以,

清醒的灵魂是对肉体的报复:那是

沸腾的蟋蟀、挣脱了

祖传的教训如混乱

心跳的蟋蟀,甚至

在白日也不顾一切地鸣叫,像发现了

真理的踪迹而不愿放弃的人。

而当冬天到来,大地一片沉寂,

我们如何管理我们的痛苦?

当薄薄的、蟋蟀的外壳,像一个

被无尽的歌唱掏空的问题,

我们如何处理我们卑贱的孤独?所以,

正是蟋蟀那易朽的弱点

在改变我们,以保证

这世界不被另外的答案掠取。所以,

你得把自己献给危险。你得知道,

一切都未结束,包括那歌声,

那内脏般的乐器:它的焦灼、恐惧,

和在其中失传的消息。

▍ 卵石记

在水底,为阴影般的存在

创造出轮廓。恍如

自我的副本,对于

已逝,它是剩下的部分。无用的现状,

隐身谎言般寂静的内核,边缘

给探究的手以触摸感,

但拒绝被确定,偶尔

水落石出,它滚烫、干燥,像从一个

古老的部族中脱落出来。复又

沉入水底。在激流边

等待它出现像等待

时间失效。

看不见的深处,遗弃的废墟将它

置诸怀抱,却一直

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它就在那里,带着出生

之前的模样。静悄悄如同

因耽于幻想而不存在的事物。

【荐稿:大卫】

总策划:骆英

责任编辑:王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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