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潘瑜中篇小说ll《山水情》(5)

暴雨,仿佛银河决口,不断从铅灰色的云层中倾泻下来。远处、近处,从山顶到峡谷,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幕中。闪电照着密集的雨丝,在水湾沟上空呼啸。雷声爆响着,从四周的山头上滚过来。山水咆哮着,在山坡上放肆地奔腾。山神庙被冲垮了,山神爷下落不明。石柱的莜麦被连根拔起,带着泥土滑向山底,剩下光光的卵石被水冲刷着。山沟里浑浊的洪水暴涨,上面漂着死羊、树枝、庄稼、杂草以

及烂棺材板,打着漩涡,横冲直撞,浩浩荡荡,仿佛是愤怒的苍龙,不顾一切地惩罚着不与自然亲近的人们。

傍晚值班电话急促地响起来:

“花花!花花!快告诉老赵,煤窑透水了!”

“啊?煤窑透水了?”山花惊恐地接着电话,又慌忙转告老赵:“爹!爹!不好了,窑里进水了,巷道里全是水!”

“啊呀,坏了!你快给小飞打手机,让他赶快去窑上!我马上就去。”老赵放下手中的八卦牌,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脸上渗出汗珠。

“山神爷,山神爷!保佑平安。保佑平安!”老伴像鸡吃米似地磕头。

飞宇正和郝主任在岳母家打麻将。他输了,火气十足,不准别人下场,“你们赢了,就想跑?再来一圈!”

郝主任听见外面哗哗的房檐流水声,心慌意乱,鼓着眼睛望着飞宇说:“酒仙,别耍了,这么大的雨怕要出事。”

“你赢了就想走?"

“好,好,再来一圈。”

“这就对了。”

这是怎么啦?飞宇不知为啥今日总是输。是手气不好?还是坐错了位置?他心里嘀咕着,手里的牌总是出不对。钱,不断地流进别人的兜里。他眼睛里仿佛冒出火苗,额前的青筋暴起来。

飞宇的手机响了,但他忙于出牌,懒得去接。

“叮铃铃铃……”

他心不在焉地掏出手机,不耐烦地问:“喂,谁?什么?窑里透水了?我马上去,马上去!”

“郝主任,八路军纪念堂被雨淋塌了,我爷爷正骂你们嘞?”突然石柱的妹妹石英从门外冲进来,落汤鸡似的颤抖着声音说。

“不能再耍了!”山花母亲一把掀翻麻将桌,把郝主任和飞宇推出门外。

暴雨终于停了。水湾沟遭到上天空前的浩劫,变得死一般寂静。

突然,一阵悲凉的唢呐声从山坡上传下来,使人们的心情愈发沉重。

石柱坐在莜麦地边,望着满地的石头,心中无限的凄苦,他把小小的唢呐对着天空吹得更响了,声音在阴森森的水湾沟上空流动,仿佛是向苍天呐喊。

他的莜麦地是父亲响应郝主任的号召,为了增产莜麦,砍掉山林,锄掉野草,拾掇出来的。老赵投资办了小煤窑,来水湾沟买煤的人多了,新盖起的小饭馆专门经营莜面。也是,山花的莜面做得软和、喷香,吃饭的人赞口不绝,当然这功劳还有他卖给山花饭馆的莜麦。他家的生活虽然远不如飞宇家那么富,可有钱供妹妹念书了。那年父亲临终前对他说:柱儿,那块莜麦地是咱的生活来源.也是你将来娶媳妇的资本——可要好好地种啊……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雨把他惟一的依托都毁了……

石柱的心痛得厉害,瞪大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狠狠地憋足底气仰天吹着唢呐。

石柱的唢呐声传进老赵家里。老赵躺在炕上,脸色苍白,不住地咳嗽,他有多年的肺病,是吸入肺部的煤粉造成的。这次煤窑透水,虽然没有死人,但煤窑被淹了,窑口被淤泥堵死,再也无法开工。“完了!”这位一辈子要强的中年男人,喃喃自语着,竞流出两行泪水。他恨飞宇,那天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有雨,他嘱咐飞宇去窑上提前做好防透水的措施,可飞宇那混小子只顾打麻将给忘了——唉——他早就听上辈人说,水湾沟地下有煤,可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谁敢挖着卖?这不,市场来了,原想他带头致富,可谁能知道落成这个下场?也是,老赵家的气数已尽,山神爷的卦签都不灵,何况他这凡人?这是天意啊。

“咳——咳——咳——”老赵不住地咳嗽,仿佛胸脯里有一把利刃在刺着他。

“爸,别太伤心,喝口水。”身旁的山花劝着老赵。

老赵抬起头,双眼泪汪汪望着山花。他知道山花嫁给飞宇是因为他老赵的家庭好。闺女倒是好闺女,对老人也孝顺,可就是不和飞宇好好过。村里的流言蜚语他都听说了。这不,石柱的唢呐声不正是勾她的魂么?老赵长长地叹了一声,一行亮晶晶泪水又流出来。也不能全怪山花,都是飞宇那个混小子当不起男人,咳,老子还能跟你一辈子?“花花——”老赵抬起有些哆嗦的手说:“你回去——看看——你

妈吧——我这里没事。”说着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爸,我妈那饭馆也停业了,您病得厉害,我多陪您一会儿。”

跪在墙角不住祈祷的飞宇妈,忽地站起来.大声冲着山花说:

“你走吧.你听见了吧?这不是石柱又勾引你吗?虚情假意,不要脸!”

“妈——”山花流出委屈的眼泪。

“你这是说些甚话?都是你把小飞那东西惯坏了!花花——别听你婆婆瞎说——”老赵坐起来指着老伴,又不住地咳嗽起来。

“你别以为我们老赵家就垮了——还有他九叔呢,天下女人有的是!”婆婆指着山花越骂越起劲。

“好,我走!”山花转身推开门,哭哭啼啼向娘家跑去。

“你们想气死我呀——”背后传出老赵颤抖的喊叫声和急促的咳嗽声。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不到上冻的时候,寒风一阵一阵地刮来。

“妈,我走了,您要好好保重身体。”石柱说。

“柱儿,你走吧,要是外面挣不了钱就回来。还是靠山吃山,这是你爹留下的规矩。”

“您的胃不好.这些钱给您留下,找个医生看看。”

“不用了,这山沟里去哪看病?再说药那么贵,还是省下来,你找个媳妇吧。”石柱妈眼里噙着泪水。

石柱提起那卷简单的行李,正要往外走,门“吱”一声开了,山花和兰英走进来。“你们……?”石柱问。

“听说你出山打工?”山花问。

“嗯,这年头,只要肯卖劲,不愁挣不了钱。再说我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间。”

“那你把我俩也带上。”兰英抢着说。

“你俩?”

“是呀,我们也出去打工,去外边看看,总不能困死在这穷山沟。”兰英说。

“唉,这哪行呢,你们是女娃。”

“女娃怎么啦?我俩住我俩的。你住你的,怕啥?”兰英嘴快。

“不行,让人说闲话。”石柱生硬地说。

“石柱,闲话多会儿也少不了。你不带我俩,我俩自己走。”山花平静地望着石柱。

“柱儿,她们要是想走,你就带她们去吧,女娃出门不安全。”坐在炕沿边的石柱妈劝着说。

石柱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山花拽着兰英的衣服:“咱走吧。”

“等等!”石柱仰了仰脸.无奈地说:“一块走吧。”

雪花与沙尘漫天飞舞,劈头盖脸地打着石柱、山花和兰英的脸。

他和她们走出村庄,迈上黑色的柏油公路,又跨过石桥,离开了家乡。

“等等!”石柱突然大声说。

“又怎么啦?”兰英吃惊地说。

石柱没有搭话,他转过脸去,长跪在路上,向即将离别的家乡深深地磕了三头,站起来,拉住山花和兰英的手,要跳上开往石城市的班车。然而兰英却流出了眼泪。她当过水湾沟的妇女队长,眷恋着这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她深深地从路边抓了一大把土,用手帕紧紧包住,放进贴着胸膛的衣带中,摸掉眼泪,轻轻地说:“走吧。”

漫长的暗夜,飞宇觉得十分孤单。想起往日醉醺醺地回来和山花耍酒风、发脾气的情景,很是后悔。他从床上爬起来,从酒柜中取出一瓶水湾沟老窖酒,又从冷藏柜中拿出一条生黄瓜,坐在床上,用被子裹着身体,一口酒,一口黄瓜独自闷饮起来。他那大大的眼睛,显得很憔悴,头发蓬乱地向上立着,短短的胡须长起一层。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无聊地拿起酒瓶咕噜咕噜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然后咬了半截黄瓜,不住地嚼着。

天还没有亮。屋里的高档家具和名牌电器,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枯燥无味。山花那双黑色的高跟鞋,在门口静静地放着;但突然外面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是花花回来了?他一阵惊喜,赶紧穿好衣服,

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酒瓶和黄瓜藏起来,急匆匆去开门。

“你?”飞宇失望地望着门外的郝主任。

“酒仙,我也是睡不着呀,看见你窗户亮着,就过来了。”

“深更半夜的,干啥?”

“唉——咱村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寻思着怎么也得恢复生产自救。”

“你是村主任,这是你的责任。”

“可筹措资金难呀,要是走正规渠道,盖公章就得十几个部门,等批下来,二年多,黄瓜菜也凉了。没办法,还得请九叔帮忙。”

“找我九叔?”

“酒仙,上次修山神庙的事,还要谢谢你和九叔了——咳——可那山神爷不争气。”

“是你偷工减料,才使山神庙塌了。”

“没有的事。这次,首先重建你家的煤窑。不,还要增加几个窑,把炼焦厂也恢复起来。三年就奔小康,财神爷欢欢喜喜给咱村送元宝。”郝主任说着兴奋起来,仿佛眼前飘着无数的金银财宝,“不过,前期投资大些,请你九叔活动活动——我的政策不变,亏待不了你和九叔。”

“这事重大,得我爹出面。”

“好!”

老赵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喘气。地上站着位女大仙,正给老赵

治病。女大仙举起双手,全身抖动,打着哈欠,说神仙附体了,然后又摇着头,瞪着躺在床上的老赵,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啥。老伴跪在墙角不住地磕头、上香、祷告。

家门“吱”一声打开了。飞宇和郝主任迎着满屋子蓝色烟雾走进来。

老赵正全神贯注地听女大仙的吩咐,不料被突然进来的飞宇和郝主任打断了,心生怨气,又见飞宇满脸酒意,怒气不打从一处来,拿起身边的扫帚,“嗖”地朝飞宇的头上扔过去,边咳嗽边大声骂着,“混小子,给我滚!把花花找回来!”

扫帚飞过来,飞宇一弯腰,却正好打在郝主任的头上。“不好!”郝主任大叫一声,拉着飞宇,赶紧退出门外,拔腿就跑。

“统统给我滚!”接着,女大仙也跑出来。

郝主任无奈,只好拉着飞宇要去村委会打麻将。飞宇不想去,颠着步子向花花妈的饭馆走去。

他悄悄推开门走进去,只见冷冷清清的饭馆里,所有的凳子都腿朝天扔在桌面上。山花妈闲坐着看电视。

“花花呢?”飞宇问。

“打工去了。”

“去哪?”

“去石城。”

“和谁?”

“石柱。”

“啊?”飞宇的火气一下子又冲上脑门。

这不是私奔吗?胆大包天!他二话没说,将饭厅里所有桌子统统推倒,顺手拿起一根木棒,把玻璃窗“噼里啪啦”打了个稀巴烂,推开门,扬长而去。

两扇门里外忽扇着,冷风挟着沙尘和雪花,从窗户窟窿里涌进去,发出使人毛骨悚然的呼呼声。山花妈呜呜的哭声,在山村浑浊的空气中扬着。(待续未完)

作者简介:潘瑜,笔名,默林。内蒙古土左旗人。原旗化肥厂总工程师。工作之余,创作了许多微、短、中篇小说,其中《偏远的善河村》,获内蒙古文联“草原文学奖”《枸杞红了》获内蒙古文学创作最高奖“索龙嘎”奖,并列为“草原精品小说”,改编为电影《李子王的浪漫事》获2014年呼和浩特市《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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