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贱走卒贩夫,

多有温良恭淑。

锦衣堂里名利逐,

只求淤泥脱出。

一朝风云际会,

寒鸦忽作金乌。

舍亲弃友官情毒,

忘却昔日穷苦?

话说大明初年,杭州西湖岸边有一座红墙瓦舍,主家儿姓白,唤作白运来,乃是此地余杭县的知县。要说这位白知县,起初也只是在这西湖上撑篙摇桨的一个船夫,只因巴结上了一位来此游玩的贵人,后又为那人填湖建府跑前跑后,最终这才摇身一变,陡然而富!

众所周知,填湖也好,围田也罢,要想将这闻名遐迩的奇秀之地,变作那私家的亭台楼阁,茭田荷荡,这其间的周旋打点也非是常人所能。好在白运来颇有伶俐,正所谓:’贵乎衣锦之荣者,谓其得时,将有以庇乡里之责‘!他东奔西走,又信誓旦旦的许下了诸多承诺,这才使得附近的百姓勉强同意了此番围田之举!

贵人的府邸如期落成,自然也觉得白运来在此间功不可没。于是不仅在西湖岸边赏下了一处宅院,而且还花费巨资替他上下疏通,最终白运来才坐上了这余杭县的知县。

常言说得好: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白运来原本不过一撑篙的船夫,全凭附近乡邻的帮衬,这才得以风生水起。按理说,他也应顾念前情,对诸位乡邻多加体恤。哪曾想自打他做了这官,非但将自家困苦时的光景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就连对那些曾经有助于他的亲朋挚友,左邻右里,都渐渐的生出了恶薄之念。从开始的淡淡相看,到后来的横眉冷眼,这位白知县终于让大家懂得了什么叫做官情如纸,什么叫做无义小人!也正因如此,才会引出来这桩太祖爷微服私访余杭县,西湖岸黄狗鸣冤,白知县作法除妖的荒唐奇案!那么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还请您听我慢慢道来……

余杭知县白运来,早年曾娶妻樊氏,生有一子一女。男孩儿九岁,唤作‘双喜儿’,女孩儿七岁,叫做‘金凤儿’。樊氏自打生下女儿之后,就得了血亏之症,因无钱医治,未出两载,更是沉疴难愈,一病不起。这一双儿女当年也是全靠着附近乡邻的照看,才得以渐渐长大。

原本双喜儿和金凤儿都喜欢去到对面的陈家玩耍,只因那户人家儿虽说穷苦,可为人忠厚良善,而且家里也有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小孩儿。之后自打这白运来做了余杭的知县,便不让孩子们再去陈家,原因无他,也只不过是他觉得两家儿‘门不当户不对’罢了。可不管他怎么去想,还是没能阻止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毕竟白运来身为知县,白天要忙于公务,到了晚上也几乎都会在新娶的外宅过夜,平常很少回家。他连家都不回,单凭着三言两语,又怎么能管得住两个只有十来岁的孩子呢?所以说,双喜儿和金凤儿不但天天都在往陈家跑,而且有的时候还会把陈家的那个半大小子也带回到自己家中!

这一日定更时分,白知县因与小妾口角了几句,一赌气,便出离了外宅,带着亲随刘三赶往了西湖岸自己的的家中。二人一前一后,刚刚到在了自家门外,忽然不知打哪冲过来一条牛犊般大小的猛犬,对着他们就是一阵狂吠!

白知县刚和小妾赌气拌嘴,心里始终也没得安宁。猛然间被那狗一吓,顿时便惊出了一身冷汗,而且脚下一滑,更是险些栽进了湖中。身后的刘三一瞧,赶紧上前搀住了老爷,同时捡起了一块石头,将那狗赶到了一旁。

二人胆战心惊的叫开了大门,闪身进去,白知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跟门房儿的下人一问,也才知道那条大狗原来竟是对面陈家所养,七尺长短,形如狮子,一到了晚上就会在家门附近游荡,替左右乡邻看家护院。也从不伤人,对待老弱妇孺更是极为温顺!

下人将那狗说的如何如何忠勇,可白知县却是恨得牙根直痒痒。怎么的呢?毕竟刚才自己被它吓得亡魂直冒,而且瞧着那凶恶的模样,要不是刘三上前将它赶走,说不准这会儿自己会不会也真的被它所伤。他这儿恨得咬牙切齿,可下人并不知道,于是一边说着,一边打着灯笼就把白运来引到了上房。

定更天,既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两个孩子可都还没睡呢,此时正在白运来的书房玩耍。一瞧父亲回家,双喜儿和金凤儿赶忙是上前撒娇。白运来虽说对卧病在床的樊氏几乎不闻不问,可对这一双儿女却是极为疼爱。见孩子们扑了上来,他也是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就把刚才狗的事情给忘到了一旁。

‘为父不在这几天,你们有没有顽皮呀?’其实这话白知县说的都有点儿昧着良心,哪是几天,他已经有近两月不曾回到家中。

‘我乖得很!’

‘我也是!’

小孩儿哪懂得这些,于是欢快的答道。

‘哦?那你们最近有没有读书?都在跟谁玩耍?’

‘先生家的草堂被湖水淹了,已经搬去了钱塘。我们没有上学,所以天天就跟虎子在一起玩儿。’虎子就是陈家的那个孩子。

‘是啊是啊,虎子家的狮子狗儿可好玩了,有时候还会来在咱们家串串门儿呢!’

离着白家不远的湖边,本来有着这么一座私塾,叫做观澜草堂,附近的孩子也大都去到那里读书写字。前不久白运来填湖修府,恰巧看中了那块地方,可人家私塾的先生死活不肯。到最后,白运来虽说把宅子建到了现在的位置,但暗中却还是派人挖开了湖岸,这才使得观兰草堂被水泡倒。草堂没了,孩子们自然也就没有了读书的去处,那位先生也是负气而走,搬去了钱塘县居住。

白运来听过了孩子们的讲述,顿时是眉头一皱。心说我不是告诉你们不要再去陈家得吗?老跟一个挖藕的穷鬼混在一起,传出去必会被人耻笑!可又一想,孩子还小,眼下也不懂这里面的关系厉害。但玩儿也就罢了,总不能把那个小穷鬼也领到家中吧?更何况,他还带着那条恶犬,这万一要是伤到了谁……

白运来越想越气,有心发作,但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沉吟了半晌,这才接着对双喜儿问道:‘虎子经常带着那狗来到咱们家中?’

‘每天一趟。’

‘还有大狗!’金凤儿一提到那狗,就眉开眼笑。

‘你们也不害怕?’

‘怕什么?大狗可乖了,有时候我还会给它一些吃的,所以它现在见了我连叫都不叫!’

‘哦……’

不多时,白运来让下人将双喜儿和金凤儿领回房去睡觉,他自己则是躺在床上和衣而卧。想一想外宅当中独守闺房的小妾,再想一想自己近日来的这一番际遇机缘,白运来不由得是感慨万千!他心说,这真应了那句话,‘守法朝朝忧闷,强梁夜夜欢歌’!想当年我本本分分、勤勤恳恳,风里来雨里去,撑篙划船,一年所挣下的钱财都买不来如今的一顿酒宴,你说这做一个安善良民又哪有一丁点儿的好处?还不是终日穷苦,遭人冷眼?看来呀,想要锦衣玉食,想要出人头地,那还需另寻出路!

像我只是帮着王公子骗了骗附近的百姓,又明抢暗夺占下了这一大片湖田,便有了今日的这一番光景。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楼暖阁,睡的是如花美眷,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呢?可就是这样一场神仙般的日子,身边左右却总是还有着那么一些个穷鬼跟着碍眼!什么对面儿的陈家、西头儿的李家,你说你们住的地方都不如我府里的茅房瞧着顺眼,赶紧就搬走得了。到时候我把那几个草棚一扒,再建上一所庭院,种些个花花草草,让小妾也搬来这里,这家门附近也就算是清净了。

其实这就叫‘小人得志’!他也不想想当初的自己跟旁人又有什么区别?不也是整天出去划个船,挖点藕,拿到集市变卖,换一些个茶米油盐?可如今这陡然而富,显然是让这位白运来白知县彻彻底底的迷失了本性,甚至是生出了恶薄之念。他总想着自家的深宅大院附近,就不该再有那些个破瓦寒窑,可你把人家真要是挤兑走了,眼前清亮了,又要让那些人去到何处安身呢?

白知县思绪纷飞,净想着怎么怎么去算计旁人了,恍惚之间,猛然就见一只大狗呲着牙、张着嘴,恶狠狠的朝着自己扑来!仔细一瞧,还认识,正是和刘三在府门外遇见的那只猛犬。白运来暗叫不好,心说它怎么来了?刚想大喊,这一使劲,竟然醒了。原来方才只是南柯一梦,而这时,外面也已是天光大亮……

梳洗已毕,吃过了早饭,白运来领着随从刘三出离了家门,赶奔余杭县衙。原以为小妾会来在衙门跟自己轻声软语,赔礼道歉,可由打早上等到了晌午,也没瞧见自己的那位美人儿。白运来正半伏在供案之上这儿赌气呢,忽然就见一位下人惊慌失措的闯进了公堂!

‘老爷,夫人让您赶紧回府,府里出了大事!’

‘她要死?’一听到夫人二字,白运来就知道下人说的是樊氏。

‘不是……’

‘既然她都死不了,那还能出什么大事?’白运来一脸的不以为意。

‘公子和小姐刚刚在湖边玩耍,不知为何却双双昏倒,掉进了湖中!’

‘什么!’

一听是双喜儿和金凤儿出了事情,白运来顿时也没有了之前的尖酸刻薄,赶忙招呼上几名衙役,急匆匆的就奔着家中而去。

等回了家,见到了尚在呕吐不止的两个孩子,白运来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赶忙打发刘三找来了郎中,开了一些个导泻和解毒的汤药,给两个孩子灌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一瞧孩子的脉相平稳了,也不吐了,他这才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你将双喜儿他们是如何掉进湖中的,快快详细讲来!’白运来指着报信的那个下人说道。

‘我们也都没有瞧见,刚刚吃罢了午饭,就听门外的湖岸一阵大乱,像是在喊有人落水。等我们到在那里,公子和小姐都已被陈家的男人救了上来。大家帮忙先给他们把水控了,随后我就把公子小姐抱回了家。本来亲眼瞧见的都说没事,他们也是刚刚掉下去就被捞了上来,可不知为何,刚躺了一会儿,他们便开始呕吐,万般无奈,夫人这才会派小的去找老爷!’

‘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湖里,看来这湖……’

‘这湖里出了妖怪!’

白知县话音未落,就听得门外有人大喊了一声。而且是话到人到,众人抬眼一瞧,就见从打门外走进来了一个和尚!

‘原来是玄空禅师!’看清了来人,白运来赶忙是躬身施礼。

那么说来的和尚是谁?他口里所说的妖精又是怎么回事?其实这位玄空禅师,只是在武林山下的法镜寺,挂单的这么一位游方和尚。整日里好吃懒做,还总说自己会什么降妖除魔,神仙转世。他之所以来此,也是此前白运来与其商量了好的。皆因白知县实在瞧着左邻右舍的这些个穷人碍眼,可又苦于没有办法,所以这才找来了这位闲散的和尚,让他谎称此地闹了妖精。如此一来,众人势必惊恐,届时自己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花上个仨瓜两枣儿的,也就把陈家、李家他们劝走了。

而且今日双喜儿和金凤儿双双昏倒落水,其实也是他一手促成。早间离家之前,白运来曾在庭院当中的祖龛之上,放下了三块掺了鼠药的毒饼,本以为虎子带着那条大狗一来,那狗就会将饼吃掉,自己也算出了一口恶气。可不知为何,似乎却被明明够不到那里的双喜儿和金凤儿吃了下去,所以两个孩子才会在湖边玩耍时,突然晕倒,随后双双落水!这也正是他刚一进家,就打发刘三找来郎中,开了那些导泻解毒汤药的原因所在。

‘知县大人,小僧方才在湖边闲走,竟发现湖面阴风阵阵、死气弥漫,掐指一算,这才算出来此地必是出了妖邪。还请大人慈悲为怀,早日疏散了附近百姓,也免得有人为其所害!’这几句就是白运来跟和尚提前定好了的,原本之后还有一番慷慨陈词,和尚要讲一讲那妖精到底是来自何处,又如何如何的厉害,可他这儿还没等说呢,忽然就听身后有一个清脆的童声说道:‘双喜儿和金凤儿好点儿了吗?我还等着他们陪我玩儿呢!’

那个太过突然,和尚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旁一闪,这才露出来了背后那个孩子的身影。白知县一瞧,原来非是旁人,正是天天跟双喜儿哥俩儿在一块玩耍的虎子。

‘出去、出去、别说双喜儿他们病了,就是好了,以后也都不会再跟你玩了!’白运来面沉似水。

‘为什么呀?’虎子似乎并不愿意走。

‘哪来那么多的废话,刘三,把他拉了出去!’

老爷一声令下,刘三自然是无不遵从。上前拽住那孩子的衣领,刚想着拖到门外,就见孩子忽然朝他做了鬼脸儿,紧接着一口便咬在了刘三的手背之上!这一口可不轻,咬得刘三是鲜血直流。他疼的哇哇怪叫,可孩子一瞧自己得了手,转身也就跑了。他跑去了哪儿,没人看清,但是白运来这下儿可不干了。心说这还得了,八九岁就如此霸道,言语不合就敢伤人,长大了岂不是要作奸犯科、杀人放火?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别以为咬完人就算了,我追到家也要将你拿住。若不能将你痛打一顿,又怎能出得了我胸中的这口恶气!

白运来将和尚都晾在了一边儿,自己领着刘三和几名衙役,怒冲冲的就来在了对面的陈家。

‘陈老二、陈老二,赶快将你那个歹毒的儿子给我交出来!’进了门,白运来立时大声喝道。

‘陈老二!’

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出来,白运来盛怒之下,于是一脚踹开了两扇半掩的房门,猛地就闯了进去。刚一进屋,他顿时就呆住了!怎么的呢?就见昏暗的屋子里面,用木板搭了那么一张小床,陈家夫妇半跪在床边,目光呆滞,是满脸的泪痕。而在那小床之上,更是直挺挺的躺着一个孩子,面色铁青、双目圆睁!

‘他、他、虎子他怎么死了?’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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