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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把子那些年

文/唐腊枚

时隔多年,当一段乡下揪草把子的画面突然展现在眼前,始于童年的记忆,象重重叠叠的复瓣花朵,几日几夜里一瓣一瓣在脑海里绽开来。

唤起的会是无数人的记忆,因为这种熟悉的场景已经贮存在几代农村人的印象里。自打我转得动那把筒,这种单调的反复就乐意不乐意,时断时续陪伴着我的成长。

我的家乡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平原一望无际,稻谷播收两季,稻穗被机器或人力脱下谷粒后,稻草也被担回家,堆成高高的草垛,晒完谷子晒稻草,干干爽爽的稻草可是农村人灶膛里主要的火力保障。

可是散草搬进送烧零乱又牵扯,一把草燃起一哄而烬,一个人做饭又得掌勺又得频频添火,指定会忙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为了改变这些不如人意,不知何年何地揪草把子就完美的应运而生了。塞个草把子进灶肚,扎紧的稻草根根次第燃断绽裂,火苗嗖嗖的窜起,火势象水一样浸染蔓延,稻草寸寸化灰,一句“一寸相思一寸灰”不觉忽来心上。偶尔伸进火钳挠一挠,给草把子翻个身,待到充分燃尽,一个人也可以在厨房从容挥洒了。

所以,农村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制的揪把筒,都会抽空或得闲时坚持把一座座草垛揪成一堆堆小山似的草把子,齐整整堆满灶旮旯和杂屋一角。

记忆里,爷爷最喜欢拾掇家里的家伙什,比如磨亮锄头镰刀,磨锋了菜刀,换个锄头镰刀手把什么的,看似无关紧急,轮到要用时才感觉妥妥的,真好。不用说,我们家的揪把筒自然见证了爷爷的手艺。只见他一天不慌不忙的寻寻找找,凿凿割割,当一把新的揪把筒在他手下诞生时,我不禁想问:这会是爷爷做的第几把呢?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是塑把子的好手,爸爸妈妈要忙田里地头的农活,更多时候爷爷奶奶充当了塑把子的角色。奶奶天生一双巧手,干什么都利索入眼,爷爷总是迟迟缓缓,一顿一顿的,塑出的把子和他的动作一样稍显笨拙。他们两手扯开一把稻草,揪把筒的嘴巴一勾,转动揪把筒,拧牢草头,转把筒的人勻匀转筒,匀匀后退,塑把人窸窸窣窣往把子嘴里喂草,把子身在手掌里翻滚,一寸一寸被抚去毛毛刺刺,牵出一条不松不紧顺顺溜溜的草龙,估摸着灶肚的大小,草身塑到一定长度就停止喂草,把筒手配合着往回走,塑把人一手抓紧把子尾,一手往草龙身上一掐一个心里有数的长度,两手你上我上一回合,两个“8”字缠缠绕绕,最后取下草头往“8”字眼里一纳,一个草把子一气呵成。

转个揪把筒虽然不是个累活,小时候却也推三阻四,磨磨唧唧。草屑漫天飞,落在头上,扑在脸上,小孩子倒不在意,主要耐不住被拴在一个固定的小弧面内来来回回走上几十分钟,一两个钟,无聊漫长得手心冒汗昏昏欲睡。只见苦楝树悄移翠阴,闲云在天上致幻致远,不知名的虫子鸟儿四处没完没了的唧唧啾啾,竹筒吱呀吱呀的附和,没头没脑的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恍惚,光阴在脚下丈量,岁月在手中摇动。塑把人弓腰低头,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拔拉碎草,一不小心,还会被混迹草中的尖利物扎破受伤,可是渗着血也不会停下,整个人灰头土脸,眉梢上都挂着尘埃,冒着灰尘还要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你说说话,安抚你那不耐与落寂的小样,千恩万谢你的合作。那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他们就没有厌倦与埋怨,勤勤恳恳得天经地义?后来自己有了家才渐渐明白: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真,他们的态度无不饱含着对生活、对家人的深情厚爱!

当然,也有我们四姊妹争着转把筒的时候,比如农忙时节。农村谓收夏稻播秋秧为“双抢”,人们披星戴月,卯足劲与时间赛跑,要在黄金时间播下下一季的希望。正值暑假,烈日炎炎,家里留下奶奶做饭,余下的倾巢而出。户户都是举全家之劳力,农田泥水里弓腰俯背,挥汗如雨一干就是十天半个月,全身散了架似的痛,特别那腰,常常没了知觉,让人怀疑还是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真是“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每天田野上一片沸腾,灌溉的机器隆隆作响,耕田的大叔大伯吆喝扬鞭,杂夹着耕牛哞哞的长嘶,虎背熊腰的壮劳力颤悠悠肩头的扁担在田埂小道上穿梭,姑婆姨婆们手脚麻利,一边“手把青秧插满田,退步原来是向前”,一边不忘苦中作乐,漾起一波一波的嬉笑怒骂在田野上回荡,可怜的孩子军频频四顾,捱捱到头,盼着饭点盼着太阳落山……,大手加小手,大地金黄的旧裳被一点点脱去,又一寸一寸披上翠绿的新衣,年中的“双抢”,最是道不尽的丰收喜悦和辛劳繁忙。可不比现在有收割机,抛秧机代劳种种,几个人操作机器就轻描淡写完成了那些年农村浓墨重彩的劳作。在忙得昏天黑地的间隙,能获许留下来揪草把子,可比头顶骄阳下到泥田里摸爬滚打强多少倍呀,四姊妹踊跃争抢难得的机会,可结果常常毫无悬念,那个留下的人准是我,谁叫我是奶奶最疼爱的宝贝孙呢。

也有农闲的时候要揪完好大一堆禾草的,怎么办,大人一阵吆喝,喊齐了几姊妹轮流转把筒,每个人揪完十个二十个替换,没轮到的玩得起劲,正轮班的把筒急急转,把子一个个仔细记,唯恐错漏,这种的毛毛躁躁往往惹急了塑把人,你看那草龙身子转急了已拧巴成一团,过犹不及,又得象松发条似的反转展直回去,心急就是吃不了热豆腐。终于任务数凑够,把筒手理直气壮一丢把筒一溜烟不见了,可接手的家伙迟迟不出现,急得塑把人一阵大呼小叫。这些个小小的淘气鬼,觉得大人变着法子差役小孩儿,纳闷大人眼里为何总有干不完的活。

等到住校读书,到在外忙自己的生活,姊妹们也逐个脱离家的怀抱,一大家子一日三餐齐聚的情形日渐稀少,把子变得可揪可不揪了。离开一段时间回到家,偶尔也会被奶奶或妈妈要求转揪把筒,不再抗拒,欣欣然无比亲切,不紧不慢的摇动,踏踏实实的脚步,跟奶奶或妈妈讲讲自己在外的经历,拉一拉家长里短,叽叽喳喳,草把子揪完了,话还在兴头上呢。想想小时候急着长大,急于飞向外面的世界,可并不丰满的羽翼很快就不经风雨,沾满了困惑沉重的尘埃,而家永远张开双臂迎接你疲惫地归来栖息,重振旗鼓,再度出发。正在长大的孩子们啊,不必急,学会慢慢生长,才懂岁月长。

背井离乡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回家团聚的次数屈指可数,告别了乡野,也就中断了揪把子的岁月。随着煤炭和液化气逐渐成为日常燃烧,禾草也不再被担回家去,在稻田里付之一炬,化作草灰肥沃土地,寄望来年五谷丰登。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空气里飘散着纯纯自然的草烟香味,这本该在灶膛里完成的生命的最后仪式,本该从一座座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就这么改写了它的归宿,淡岀了人们的视线。曾经在每一次走回家的时候,房顶上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总是安定地牵引着我的目光,急切着我的步伐,那是奶奶妈妈温暖的召唤。缕缕人间的烟火,恰似家的休养生息,清晨迎来第一道曙光,傍晚送走最后一抹晚霞,自然而然,岁月如此静好,却没有了天长地久。揪把子这道质朴的风景也浑然不觉成为历史,从农村人的生活中销声匿迹,怎么去记起,最后一次揪把子会是重重叠叠记忆里的哪一场呢?揪把筒象猎人久不摩触的弓弦,寂寂贴面冷墙,属于它的欢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既然文明的进程带给人们的是更便捷更美好的生活,有些许落寞,更多的是欣慰,这何尝不是它出现的初衷。

如今,当年的转把筒手各自奔在养老育小的路上,一如当年塑把人甘为“孺子牛”般的俯首,遥远的故土上,曾经多少寒暑晨昏为家人遮风挡雨,庇护了一大家子的老房子已旧墙斑驳,垂垂老矣,墙上的揪把筒蛛网封存,继而零落成泥,而曾经“尘满面鬓如霜”的塑把人,亲爱的爷爷奶奶已长眠在老房子后的菜园子地里整整十年,生死两端,一辈子,竟是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当魂牵梦绕的故土乡情念念在心,历历在目,不觉泪流满面。

稿件管理:紫烟幽梦

稿件审阅:吴秀明

简评:作者用非常流畅的语言把当年农村揪把子原因、过程、场景叙述得活灵活现,有记叙有描写,议论抒情相结合。难得的美文!

作者简介:唐腊枚,湖南岳阳人,热爱生活,钟情文字,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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