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那些事》:重的东西要轻拿轻放,沉重的事情要轻描淡写

吴念真的《这些人,那些事》,看了第一篇讲母亲,第二篇讲父亲的,喉头就哽咽了。一直我读书都是豺狼虎豹速度,可是这一本,惜它太薄,居然是很慢很慢地读完了。他可以用很简单、很简单的笔,写一个很复杂、很曲折的故事。就像《道德经》里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他的文字是简单空疏,像个大白瓷碗,这个碗里面,盛放的是很重很重的东西。

他的小说,一点都不挑战人的理解力,就算放到《故事会》和《知音》里面都没有违和感。从前白居易写诗,都是要读给老婆婆听的,老婆婆都听得懂,才是好东西。书里有恋爱故事。有孱弱的小兵,和一个妓女恋爱,为她不惜和强壮的班长打架。有画广告画的少年,每当街头风声紧的时候,老鸨会把雏妓藏在他们屋子睡觉的顶棚,透过木板,女孩子看他画画,这种气氛也是美好的。

更多的是生死故事。爸爸妈妈的,兄弟的。最难忘的是《茄子》。他当小兵的时候,一个士官长撞火车自杀,尸体散落在方圆两三百米,太阳慢慢白热起来,尸臭慢慢浓烈起来,他看守了一天,赶走野狗,又跟着个专事收尸的老汉一点点捡回来。当晚看到茄子大吐,三十五年都吃不下茄子。

他说自己捡完尸体送回营部之后,开始发高烧,烧了七天差点死掉。副营长叫人扶着他去集合场,当着众人,指天大骂:“是这孩子守着你一天,不让你进了野狗的肚子,是这孩子盯着,一块不少地把你找回来,你不知足、不感恩……你有不平就他妈的来找我……你再不让这孩子平安,我明天就把你的骨灰倒进猪圈里喂猪!你看我敢不敢!”

于是他就渐渐康复了。副营长还把这个士官长的一把铁梳子留给他作纪念:“这家伙也没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我捡了一样给你,让他保佑你一辈子。”多年之后吴念真写了一个老兵娶少妻、一番波折之后获得圆满结局的剧本,想起这个自杀的士官长,给剧中人物也起名叫“老莫”。再后来,居然梳子就找不到了。

即使是这样的故事,充满了各种无法磨灭的苦难的气味和细节,你看了也不觉得恐怖或是恶心。就是好像听完了一个好故事,可以好好睡觉了;也许就是因为他作品的气氛吧。那是温柔的,安心的,甚至轻盈的气氛。

他的故事若用三个字来概括,就是“有情义”。生也好,死也好,都是这样被珍重温柔地对待,他对人,对事,对回忆,都是有情义的。他是有热泪的,但是不像马景涛那样飙出来。这么久过去,在那片浩瀚的黑暗中,我又想起了你,往事如鲜花开满原野。

年轻时候,我们总是急急要去表达什么,努力要一鸣惊人,死亡正是个好题材,因为觉得死亡刺激、神秘、旷远。那些动不动就死人的青春小说,那些因为主题苍白无力而格外考究辞藻、格外大声疾呼的作品……声嘶力竭的摇滚,是演给恐慌着但却未曾经历的人看的。

渐渐知道,这样重大的主题,就是该轻声说的。真正懂得的人,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懂得什么叫作娓娓道来。就像吴桑这样。重的东西,要轻轻地拿,轻轻地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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