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新增合璧联珠声律万卷菁华》首页书影。

近几年来,国家古籍保护中心为了古籍普查、保护、修复,定级、训练专业人员,做了不少工作,成绩显著。也因此,多个省图书馆内的保护委员会出版了《珍贵古籍名录图录》,这些都是好事,可以让人们了解珍贵古籍有多少,长得是什么样子,当然各图书馆的专业人员及私人收藏者也可核对,提供借鉴。这些《图录》中最大宗者是中国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这几批《图录》,出版社都送给我让我学习。

去年11月,我应邀在某大学讲学,又应某省图书馆之聘,参观该省“古籍保护成果展”,由于某馆长及部门主任等人陪同,使我诚惶诚恐,不敢懈怠。在偌大的厅房内,置放了十多个玻璃柜,数十种重要的珍贵古籍经过千遴百选脱颖而出,刻本、写本、稿本、文献等真个是有其代表性,不愧是该省所藏古籍之精华所在。

我在第一展柜旁停留的时间最长,因为吸引我的是一部题为“宋刻巾箱本”的《太学新增合璧联珠声律万卷菁华》,一百四十卷,一部小类书。见我目不转睛直盯此书,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一位主任问道:您对此书有什么看法吗?我不好意思,只得说:我有些疑问,但却没想出为什么。某主任一听即说:沈先生但说无妨。

我只好斗胆指着展出的此本卷一第一页说:请看,此页的天头及边栏之右边均被人用刀割裂,但不知后面其它册页有无此种情况?而且割去原纸后又配以他纸,不同纸张的反差很大,原纸为皮纸,配纸为罗纹纸,罗纹清晰可见。为什么要割裂?五十年来,津经眼宋元刻本近千种,从未见有将宋刻本天头之纸割裂之事,而且历来藏书家对待宋刻本都视若明珠玮宝,呵护有加,即使是宋刻残页也是敝帚自珍,岂有将宋本卷一第一页之天头割去它用!过去曾见过割裂天头的明刻本多种,割裂之纸当移往他处,其作用在修补旧书时以旧补旧,还有就是估人作伪所需。

此本半叶十五行,行二十、二十一字不等,小字单行,细黑口,四周单边,双魚尾。卷一第一页前之衬页钤有乾隆帝三玺,即“五福五代堂宝”、“八徵耄念之宝”、“太上皇帝”朱文方印,每册首页上方钤有“乾隆御览之宝”朱文椭圆印、“天禄继鉴”白文方印,以及“天禄琳琅”小印。它印未见,我又问及此书除乾帝玺印外,还有其他藏书印否?某主任答道:还有两方印,在另一册上。我请她将柜里之书及在书库里的其他函书全部取出来让我看。

我又问道:此书刘蔷见过否?有什么意见?回答的是见过,没说什么。我之所以问,是因为刘蔷的博士论文就是写“天禄琳琅藏书的研究”,而且她曾告诉过我,她将国内已知现存的天禄琳琅藏书全部查对、经眼过。我又问:还有什么人看过这部书?有无具体看法?告知说:还有韦力先生,韦只说天头上补的纸为罗纹纸,其他的没说。

书全部拿来了,我细细地点了、翻了,八函八十册。其他藏书印尚有“鲜于”、“困学斋”两方。按,鲜于枢为元代重要书家,困学斋为其斋名。宋本上钤有元人印,当属正常,但“鲜于”印佚去大半,“困学斋”则完整无损,审谛再三,此两印不真。

下午在去火车站途中,某教授边开车边问我:您对上午所看的那部标明“宋刻本”的书究竟怎么看?某教授曾在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做过博士后,在哈佛燕京期间助我良多,和我是很熟悉的朋友。所以,我毫无保留地对他说:天头上的纸张割裂,是个大问题,乾隆玺印是真的,但割裂的时间应在乾隆间或在此之前,书入内廷,馆臣版本不辨,故天禄琳琅所藏,尤其是明刻本误作宋本者甚多。而且鲜于枢的印也伪,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是一部流传不多的明刻本。某教授又问:既然您看作是明刻本,那刊刻大致上是什么时间?我说:从此本的纸张及墨色来看,刊刻或在嘉靖间,而且我翻了后面几函,纸张墨色绝对到不了宋代。当晚,北京某出版单位要请我吃饭,韦力也会到,所以我会找时间询问他对此书版本意见的。

那天晚上,和朋友们边吃边聊,很开心的。我找了个机会问韦力:您还记得前二年在某地图书馆看过的一部题作“宋刻本”的书否?韦说:我记得,那不就是一部明刻本么。韦力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藏书家,他实践多多,鉴定眼光如炬,我是很尊重他的。当然,对那部题作宋本的善本,我和他的意见相同。

在北京的宽沟,北京市人民政府的招待所,风景独好。那天清晨,散步途中,正好遇见某馆的某主任,我对她说,前天在贵馆所见的宋刻巾箱本,我请教过韦力了,他的意见和我一样,当为明代所刻,绝非宋刻。某主任一听就急了,说怎么会这样呢?都已入《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了。我说:别急,以后有机会,再找其他专家看看,我们或许会看错。

回到广州,打了个电话给刘蔷,说的就是这部“宋本”。刘告诉我,此非宋本,实为明本。刘还说,她即将完成的一本新书,是写天禄琳琅著录的有问题的版本,其中就有这部所谓的“宋本”。刘曾对此书作过考证,并将她的文字记录发给了我,“原书十函一百册,今存前集六十卷,后集卷一至四十三、卷五十六至六十八,计八函八十册,现藏某省图书馆(书号善56);后集卷七十一、七十二,二册,现藏北京市文物局图书数据中心。后集卷七十七,一册,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书号5444)。”“此书为巾箱本,狭行细字,极精巧,初刻初印。北宋嫌名‘弘’等皆不避,‘敦’、‘祯’均缺末笔,‘旷’、‘广’不避讳,自避讳看似南宋绍熙间所刊。书中多简体字。国图、某馆、文物局三家目录和《善本书目》均题为‘宋刻本’。然版刻风格似明代刻本,字纸俱新。天头、地脚的纸张均被裁切,若是宋版,藏家珍爱,绝无裁纸以利他用之做法,令人生疑。”“前集卷首钤‘聊复得此生’、‘鲜于’、‘困学斋’印。三印似伪制。”

此书见于《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宋版集部,卷七有云:此书“皆各分子目,每目列名君事鉴、名臣事鉴、圣贤事鉴、群书事鉴、诸史事鉴,取成句之可为对偶者曰书林合璧,单用者曰书圃联珠,事之相似者曰譬喻,相反者曰反说。撮取二字可为题者曰体题,数字可檃括其事者曰体字。间有图像,盖专为应试之用,故题曰‘太学新增’,于兔园册中最为条理博大,而书肆盛行之籍也”。

那某馆所藏又是如何被定为“宋本”的呢?曾在某馆工作过的某兄告诉我说:原来当年某馆的编目人员认为此书的版本吃不准,一时定不下来,后来在北京看到“北图”有此书残本一册,由于“北图”于此残本既无著录,又无法比对,于是在编目中定此书为“宋佚名撰”、“宋本”。既然老大哥都这么定了,于是某馆也就照搬了。看来,这个“错误”或许可以延续下去,把“存疑”留给后人去解決吧。

按:刘蔷又查得此书又见《赏溥杰书画目》著录,宣统十四年九月初四日赏溥杰。某馆所藏80册,系山东师范大学王晓春之家藏,据云乃家中亲属携自东北,1962年1月9日售与某馆入藏。

刘蔷又查得北京市文物局图书数据中心编的《北京市文物局图书数据中心藏古籍善本书目》(内部数据、2007年2月)、《北京文物精粹大系·古籍善本卷》、吴希贤辑汇《历代珍稀版本经眼图录》三种皆著录那二册残本为“宋刻本”,而《中国传世文物收藏鉴赏全书·古籍善本》则著录此二册为“元刻本”。而《中华再造善本》唐宋编第253部,又合某馆及中国国家图书馆所收共八函八十一册为底本,影印出版。

书中鲜于之印,系书估所制假印。对于书估来说,贩书牟利,天经地义,但书估也是良莠不齐,不良者为了牟取更高利润,不择手段,制造名人假印,钤在书上,蒙骗一些眼力不高的人,以售善价。古籍版本鉴定是一门科学,实施鉴定,难度较高,来不得半点虚假,只有鉴定正确,才能保证著录质量,鉴定若有差错,必将误导他人。

今《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00792号,即为某馆所藏一百二十卷及国图所藏一卷。又《第三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图录》第07150号,为北京市文物局所藏二卷,均以“宋刻本”而入选。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