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你妈终于接受我了
前几天,窦先生不是脚缝撕裂缝了几针么。因为左脚不能着地,刚开始只能跳着走,后来借来了一副拐杖,走路依然很痛苦。
因为上级领导今天正好要来检查工作,他也没歇着,哪怕坐轮椅也亲自去做了汇报和接待。
临走时,我给他准备好衣服、穿上皮鞋系好鞋带(另一只脚只能穿拖鞋)、把车开到楼道口,然后再扶他坐进去,把拐杖放好,送他去上班。
到了楼下,我指着入口央求保安,“麻烦让我停到那里一分钟”。
保安不明就里,怕阻碍通行,生硬地摇了摇头。
窦先生说算了,我自己走过去吧。我说不行,能少走一步是一步。二十步路,对于常人,可能也就几秒钟功夫。可对于受伤的窦先生,怕是要忍着疼痛走一刻钟。
“我不耽误时间,放下人就走,车里有个病人。”我继续解释。保安终于放行。
一米八的汉子,面对疼痛,窦先生表现得十分内敛和含蓄。
但我清楚,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是热的,是冷的。十指连心,他疼得直冒冷汗,却仍对旁人说说笑笑,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只有回到家,他才会卸下这份伪装,把腿抬高,哎呦呦地喊疼,指派我干这干那。
“老婆,我想喝点水”“老婆,我的腰疼”“老婆,给我垫一个枕头”“老婆,你过来一下”……
他不加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脆弱,而我也乐意成全他的矫情。
因为一直以来,他的身体都非常好,从不曾麻烦过我什么。反倒是我,毛病一堆,依仗着他的呵护和宠溺。
我对他会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我不管他,谁管呢?
他是我目前为止比较确定要相伴一生的人,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等孩子长大了飞走了,我们是要在夕阳下彼此搀扶牵手同行的伙伴。
人到中年,我不羡慕年轻人的爱情,我羡慕的是老了以后仍不离不弃相互扶持的老夫老妻。
我提醒你该吃药了,你提醒我该锻炼了,两个人摸索着吃喝,陪伴着日月。
窦先生性情温和,人缘很好,饭局比较多,因为他喝酒我总跟他生气。我心里嘀咕着,这下倒好,可以消停一段时间了。
我是真的很害怕,也很担心,我的父亲也曾因“酒”伤了身,最后早早逝去。我不能让他再重蹈覆辙。
有时候抑制不住会暴哭,“你不照顾好身体,谁陪我到老啊?”
拥有个健康的身体,是人至晚年最大的福气,比有没有钱可重要多了。
外人才不会在乎。他们顶多拿三五百块钱、拎点水果,去探望个一两回,就算尽到人情了。谁会替呢,谁又替得了呢?
留下剩余的旅途,子女不一定全程参与,只有老伴儿会不辞辛苦陪伴左右,在你快要摔倒时拉你一把,直到走向人生的终点。
我的姥姥姥爷都曾是领导干部,思想非常独立。年轻时,两人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常常吵架,谁也不肯低头。后来干脆分居了。
在五六十年代,人们对于离婚的宽容度不高。很多夫妻宁肯感情破裂,也不会真的去办手续。于是乎,两人各过各的,逢年过节跟子女们吃顿饭,倒也能维持表面的和谐。
后来我问姥爷,“姥姥那么贤惠明理,你为什么要和她分开?”
姥爷说,“你姥姥太强势,追求了事业,忽略了家庭。跟人说话,总想占上风,还有啊,平时吃完饭,水槽里的碗放一天都不洗,油烟机更是没眼看……”
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两个人分开后,矛盾果然少多了。
年轻的日子很好过的。上一天班,跟同事们热热闹闹在一起,下了班,跟朋友们吆五喝六唠唠嗑。
老了以后就不同了,孤独和凄酸会不经意地袭来。
昔日的同事退休了,没人插科打诨,也无法日日相见了。朋友们有的跟子女去了远方看娃、养老,一年到头也打不了几个电话。就算真的感情笃深有事相求,他们也不大可能拖着年迈的身体颤颤巍巍地从一个城市奔波到另一个城市,只为来看你一眼了。
道理是在自己身上得以验证的。
只有亲历过孤独和无助,才能体会“身边有一个人”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而孩子们都忙于工作和自己的家庭,能实现身边有人的,是那个哭过笑过吵过闹过的——老伴儿。
姥姥姥爷八十多岁了,一直处于分居状态。子女们为了看望和照顾这两个老人,跑了这头跑那头。离开时,总觉得不放心。
这不,前几天姥爷说想要找个保姆。每天子女轮流伺候、做饭、陪睡,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到这个年纪,他的子女们都有了孙辈,哪怕孝心再浓也是分身乏术。这是现实。
可合适的保姆哪会那么好找?
明明姥姥一个人住着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身边有一个现成的可心儿保姆照料着。
折腾了几天,保姆还是没找到。今天中午,姥爷兴奋地给妈妈打来电话,“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啊?”
“你妈让我跟她去住!这下什么都解决了!”
八十多岁的老人此时像个孩子一样,终于摆脱了孤独,电话里传来郎朗的笑声。
以前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妈妈笑着说,“老了,就是搭伙过日子。不然冷冷清清的,多没意思。”
我的爷爷奶奶也高龄健在。爷爷脾气暴躁,年轻时经常因为小事训斥奶奶。奶奶性子软,不言语,默默地受着。
时光悄无声息地向后拨动了七十年。
如今,他们已经进入了耄耋之年。爷爷前些年做过膀胱癌手术,人迅速瘪了下来;奶奶的腿脚不灵便,弓着腰,不能外出。但好在两人的日常生活基本可以自理。姑姑为了老人方便,专门买了一层的房子。房子有两个卧室,可爷爷奶奶从来没有分床睡过。
“人老了,如果有个什么意外也可以第一时间发现。”爷爷说。
“你别看他脾气倔,心细着呢,知道疼人啦。”奶奶说。
老伴儿,老伴儿,老了更要有个伴儿。
子女不在身边的时候,有人说话,能听到回应,就是幸福。
这份幸福也许和爱情无关,但一定与需要有关。
我需要一个人,ta能给我带来内心的安定。哪怕夜晚悄然离去,也有人可以唤来帮助。这样,生命的最后一刻,便是带着温暖人情的。
曾看过一个新闻,让人欷歔不已。
家住南京的81岁独居老人在家中去世两个月后被发现,发现时,他的身边有一封遗书:我于昨晚(农历八月十五)走了,走时心如止水……
独居老人的悲哀,是怕连累子女,又无人可依仗。
老人在举家团圆的中秋节孤独地离开世界,是邻居路过,闻到了老人家里传来的恶臭味儿,觉得不对劲儿才报了警。
警察赶到,发现老人的尸体已经腐烂。
子女是最后得到噩耗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感受,有没有自责和忏悔,老人走的方式是否可以接受。
我觉得心里戚戚然,辛辛苦苦活了一辈子,却落得个怆然离世无人知晓的下场。
我没有站在上帝角度去批判老人子女的意思。毕竟,子女太忙,忙工作忙孩子忙生活忙自己的小家庭,他们不可能日日陪伴在身边,也未必能第一时间发现危险的端倪。
我只是很惋惜,如果老人身边有个伴儿,会不会走得安心坦然一些?
成千上万个路口,总有一个人先走。
即使身边有个不离不弃知冷知热的老伴,也几乎不可能同年同月同日走。
我以前问过窦先生,“咱们两个老了以后谁先走?”
他说,“我吧,这样你会送我最后一程,我不会在人间感到日子太难捱。”
我哭着说,“你太自私了,那留我一个人在,我孤独寂寞怎么办?”
“不怕不怕,有儿子呢。老公给你打前站,去那边等着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不——我不要——你走了以后,我也走——”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年轻时,我们身边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熙熙攘攘,从不知孤独是何滋味。哪怕孤独,也有多种方式可消解。
老了以后,我们身边满眼都是青翠,可它的花开却不再属于我们。
林语堂先生说过一段话:
“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
—— 孩童水果猫狗飞蝶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近些年,不断增长的离异人数,使得老年人的孤独感越来越强,幸福感直线下降。
我们当然没有必要不爱对方了还将就过日子,但如果可以选择,请一定要找一个能够陪伴终老的体贴良人。
他懂你的脆弱,理解你的经历,愿意维护你的体面和坚强,比血亲更给力,比养老院更靠谱,比自己更熟悉自己……
那是一种生命的交换和托付。
当生命枯竭,只有老伴手中捧着一壶清澈的水。
这可能就是恩爱白头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