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外久了,难免会忆及故乡的种种,人情,物性,民风,萦绕于心,沉积发酵,浓烈如酒。食,人之大欲,与生命相始终。虽饕餮日久,味蕾食道历练渐深广,但少小时的饮食记忆,要伴随人终身。故乡食事,教我如何不想它。

故乡在河之阴,河乃黄河。国中四条大河,黑龙江,黄河,长江,珠江,自北至南,呈一“目”字,乡自上至下置“第二阶梯”之中游“几字湾”。沿此湾之住民,吃食之道略同。

酸粥,口之于味,有同嗜焉。

制作酸粥,用黄米。黄米有软硬之分。软黄米,做黄米糕、黄酒。硬黄米,做米饭、捞饭、酸粥等。产软黄米的作物叫黍,故乡把产硬黄米的叫糜子。这跟南方糯米即软米做年糕、黄酒,粳米做米饭同理——唔,绍兴黄酒,要在咸亨酒店里喫的。多年痴想,竟不可得。黄白之物,养育生民无数。

酸粥制作,用酸浆泡黄米一夜,即可得。酸浆,是米汤的发酵物。烧柴火,铁锅里注水,滚开,下适量酸浆米,搅动使水、浆、米调和,间或加土豆块,不时即可出锅。少时会将碗里的酸粥滚成橄榄形状,一时赏玩,舍不得吃——这应是审美的发蒙。可加白糖、辣椒、胡柚、胡麻盐,再或红腌菜,以黄、酸为主要色味,杂以各色、味,酸甜、酸辣、酸咸,诸味入喉,兼以观玩,品咂有声。生津、解暑、泻火。一顿好饭。

此外,酸稀粥、酸捞饭、酸米汤,与酸粥皆近亲。能吃酸粥的地方,算是殷实,常喝酸稀粥的地方,据说人会长成“噘嘴”,发音会因此不同。有一笑话,某男邀请一女跳舞,女拒绝曰“不跳”,“跳”音会发为“tiu”,男向人学舌,并断定此女喝酸稀粥长大。诸如此类。

酸菜。北方人吃酸菜,由来已久,地域广大,根性难改。在未见冰箱以前,吃酸菜,应是出于不便保鲜之故。南方要吃咸极了的咸鱼,金华火腿,酸笋,糟货,是限于生存条件的不得已。但吃惯了,便成为胃的永恒记忆,甚至一生的不舍。人是受制于习惯的族群。大白菜,砍削根部,清除杂叶,洗净,略焯水,码入菜缸,一层菜,一层盐,压瓷实,上置石头,不日即可取食。烩以五花猪肉,土豆,也有加粉条、豆腐的。人谓,粉条、土豆,混搭,物性一也,是瞎吃。或说,加豆腐,会破坏烩酸菜的本味。在物质还匮乏之时,别这么挑了。至少在北方城乡,烩酸菜,特别是秋冬季,助生民之功大矣。

另,腌咸菜。名为咸菜,其实也是酸菜,只是吃法有区别。酸菜用于烩着吃,咸菜是佐吃的小菜,基本味还是酸咸。制法与酸菜大致相同,惟切得更细碎一点,便于夹食。腌酸菜用大瓮,腌咸菜用小瓮,三折瓮或五折瓮。依人口多寡酌情而定。

腌制此二物,需“手气”,加盐的多寡,酸与咸淡的适度和平衡,要有经验、悟性、洁净程度等多个因素在里面。不然,或酸得倒牙,或咸得发苦,或软烂发臭,不一。

大要说来,故乡的酸性物如此,其他种种,不赘。

如今,故乡即使冬天也不一定以酸味为主了,保鲜技术已普及,阡陌交通,物流不息,秋月春分,啖盈腹饱。

酸味牵系了故乡长久的流年。

人最初的味觉记忆,应是甜。幼时,白糖、红糖是商品,多不可得。用自家种植的甜菜熬制的糖水,是甜食的主要来源。制法已不详,但记忆中锅中快要熬成的粘稠状甜品,急伸指欲沾糖入口的情形,却深刻脑海。每遇此,大人急止,说会烫掉手指。复收回手指,在舌头上舔一舔。甜味,未入喉头,已在心头。熬成的糖,可蘸黄米糕,素糕、油糕均可,等等。

麻糖,小贩偶有叫卖,必买来一尝。糯米、白砂糖、芝麻等物熬制成。为单调的童年生活增加甜蜜的记忆。

月饼。要等到中秋节才可吃到。白面、红糖、胡麻油,烙制而成。炭火炉,上置平底锅,着油,手工捏成圆形,或用模具,出锅倒入笸箩。香味四散开来。月饼是甜味、中秋味,团圆味。献一盘月饼、切成花篮状的西瓜、各色水果,给月亮。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是中秋。一家人团圆,围炉夜话,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意境。互相换赠月饼,以之待客、捎寄远方亲人游子,是乡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甜,蕴涵着亲情、团圆、乡愁、牵挂……

夏天,园蔬不济,要掏苦菜。大概是农历三四月间,苦菜长势正旺。结伴出四野,挎篮握铲,蹲身弓腰,勉力斫削,归来择菜,略焯,一刀两断,装盘,撒盐,即可吃。在生活尚苦寒时,是当蔬菜吃的。

现在,操持此物,乃野趣。吃法亦不复简。以少盐、镇江香醋、香油,或有熟芝麻,不一。讲究多了,但不似从前本味。也有上席面的,招待的是贵客。呜呼,苦菜先前之被埋没,堪惜。

人,需要不需要苦一点的东西,在什么时候需要苦一点,不知道。

身居北方,不似湿热处,对辣稍有敬而远之意。辣是祛湿之物,又兼提味下饭。故乡虽不为苦旱之地,但气燥,吃辣颇不相宜。嗜辣者鲜有。大炖牛羊肉,放少许,以去除腥膻。辣子没补,两头受苦。乡里不种辣椒,也不植姜,但栽蒜。姜蒜味辛辣,与辣椒之辣别是一种,但故里通叫辣。蒜利百病,唯害一目。蒜,味灵,味重,和酒一样,偷吃偷喝不得。与豆角菜同吃,就猪肘子、羊肉馅饺子,绝配。辣味记忆,止此。有之,可。无之,亦无不可。

辣味,亦可提振生活的信心,可堪回首。

咸,在味道中处于统领的位置,是调和五味的。大人谓小孩,吃的咸盐比你多。生活中须臾不可离之物。故乡的咸物,为首的是烧猪肉,其实是腌猪肉,但乡人直如此叫。

冬天杀了猪,在未有冰箱前,要留一部分吃一段时间的肉,其余的窖藏。再或,煮熟,加大量的盐,放入坛子中,上覆猪油,随时取用。盐,消毒杀菌的冠军,易于保存,不使变质。腌猪肉,用以烩菜、炒柴鸡蛋、土豆丝,不用加盐。咸咸的咸猪肉,是美味啊。如有此物入餐,必得争取多吃,不然如何解馋。

咸鸡蛋。洗净,入一小罐,倒入加了足量盐的滚水,密封,月数光景,开封取食。如此简单。有时就稀饭、米饭,或径直白嘴吃。切开,外白里黄,淡淡的蛋黄油,也有沙的。或用筷子撬开一头,瞅眼望壳,掏空吃尽。南方的高邮产鸭蛋,据说儿童吃完后,要把萤火虫捉在里头,一闪一闪,很好看,很好玩。故乡好像没有萤火虫。昔时,亦无此玩性,只有食趣。至今,鲜咸滋味,萦绕心头。

红腌菜。是腌制的咸菜到了夏天还吃不完,就捞出沥尽酸盐水,晒干,复上笼屉蒸,抟成球状,颜色发黑,佐餐下饭。馋嘴的儿童,直接吃,满嘴乌黑,像吃过桑葚,吃多了会腹泻。咸,可解馋。

故乡食事,不止于五味,颇难尽数。但这是对故乡,对童年,最深刻、最美好、最难忘,也是最有趣的记忆。去乡多年,以故乡为圆心,我所吃食,半径、品类不知阔达多少,为何偏偏想起它?

我的味觉是一只飞翔的风筝。

牵线的手,是故乡食。

来源:鄂尔多斯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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