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起下了炕,整理整理衣服,刘姥姥又教了板儿几句话。她每次一紧张就跟外孙讲话。板儿只有五六岁,五六岁的男孩子到了京城,到了贾府很开心,哪里管这些事情。

这里其实都在写刘姥姥心里的忐忑不安,没事就把孙子抓过来教几句话。刘姥姥“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宅来”,贾琏是王熙凤的丈夫,也就是到了王熙凤的住处。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出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

平儿是王熙凤的帮手,大小事情,最先受理的总是平儿。如果说王熙凤是企业经理,平儿就是她最好的秘书,所有繁杂的事情都由她先做整理并提出建议,王熙凤只要处理一半就好了。

而且平儿最了不起的一点是:她的主人非常严格,所有小事都不放松,可她却常常偷偷帮助一些人。探春的妈妈赵姨娘日子过得很苦,王熙凤又讨厌那个赵姨娘,常常故意不给她月钱,平儿就私下里给她一点。

这个丫头很利落,很正直,又很慈悲。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来历说明,就跟她报告,让平儿知道刘姥姥是什么样的人,她们家跟王家的关系。

“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周瑞家的真的在帮刘姥姥,如果周瑞家讲这个没有什么重要,不要见了,可能真的就不见了。可是她在让平儿下判断的时候说,这两家过去关系很好,而且王夫人以前很看重这一家,不可不见。“

所以我带了他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她不是负责通报的人,按照贾家规矩,通报有通报的人。周瑞家的有点越权了。

平儿拿了主意,说叫她进来。刘姥姥带着板儿进来了,“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了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口,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

这是刘姥姥第一次进到真正有钱人家房子里的感觉。看到大红的门帘被打开,色彩这么强烈。然后闻到一股过去从没闻过的香味。大户人家都是焚香的,所以有香味。第一个是色彩,接着就是香味,然后是触觉,身体好像在云里面走。

她的头都昏了,就像一个小朋友被带进迪斯尼乐园,一开始眼睛都花了,然后才会慢慢静下来,集中看到一个东西。刘姥姥也是这样,她静了一会,注意到一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就很仔细地看。

这一段写出了乡下人初次进入一个富贵人家所表现出的呆气。“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大姐儿是指巧姐,巧姐现在还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在睡午觉。

这时刘姥姥牵着的板儿,就是巧姐以后的丈夫。人生的缘分这时已经定了。这个时候如果你说将来板儿会娶巧姐,大概没有人会信。

可是结局如此,你会有很多感叹。小说在这里不必特别写巧姐在睡觉,刘姥姥要见王熙凤跟巧姐无关,可是作者就带出了巧姐睡觉,其实是在点板儿跟巧姐间很有趣的微妙关系。

“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乡下人没有经验,看到穿着绫罗绸缎的就觉得是小姐。

又看到平儿忽然叫周瑞家的是周大娘,才知道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刘姥姥就跟板儿上了炕,平儿跟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倒了茶来吃。

刘姥姥就在那边静下来,等王熙凤来。现在她要好好地看一看这个房子跟她家有什么不一样。这时她听到咯噔咯噔的响声,听声音很像乡下人打面、筛面的机器。

她能想到的只是自己家里有的东西。她东张西望,忽然看到堂屋柱子上挂了一个很大的木头盒子,里面还装了个秤砣,正在摇来摇去地晃。当时是巴洛克时期,乾隆皇帝时西方的钟表已进入中国。

有钱人家会有这种上发条的西洋的机械钟。刘姥姥的世界里没有钟,乡下人没有时间概念。可是贾家已经接受了西洋的钟,而且这个钟变成了贾家办事情的一个规则。

刘姥姥看着这个东西,“正呆想时,只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转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

一听钟响,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因为时间到了,王熙凤要来了。王熙凤的威严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这种文学的笔法真是到惊人的地步,写得这么细,铺排得这么有序。

用刘姥姥看到的钟,来呈现刘姥姥进到王熙凤房间的第一个感受。刘姥姥的世界跟富贵世界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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