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众•4月散文家】野夫：赶尸匠

摘要：主要作品有：《拍剑东来还旧仇——野夫自选集》、《乡关何处》、《狼之夜哭》、《父亲的战争》、《尘世.挽歌》、《地主之殇》、《身边的江湖》、《江上的母亲》、《组织后的命运》、《革命时期的浪漫》、《生于末世运偏消》、《别梦依稀咒逝川》等作品。因为要驱赶死者还乡，他们不愿惊动沿途，只能昼伏夜出，像夜枭一样深居简出。

赶尸匠

野夫

湘鄂西一带的巴人苗人，仿佛是那种深怀乡愁的民族。他们即便战死远方，也不愿埋骨他乡。传说中这些西南蛮夷的远祖蚩尤，发明了一种招魂赶尸的巫术。早在上古，他带着子弟在北方决战失败，不得不退回原乡时，依旧凭借这样的魔法，带回了那些牺牲的弟兄。

传承这一隐秘法术的人，在后世亦为手艺，故而称作赶尸匠。他们依赖符咒和辰砂，以及各种密不透风的仪轨，低调存在于尘世边缘。平素日子里，他们依旧自给自足地春播秋收。有丧家相求时，便打点法器家业，悄然上路。

因为要驱赶死者还乡，他们不愿惊动沿途，只能昼伏夜出，像夜枭一样深居简出。这样的诡秘手艺，只能是师徒秘传，也只能是师徒一起上路。师父在前面开路，手中摇响铜铃。死者在中间蹦跶，两臂伸展如扇翅，徒弟则在后边押送。他们无论生者死者，都穿着宽袍长衫，戴着深深的尖顶斗笠。

月夜荒途，那尖锐的铃声穿透黑幕，抵达周边的村落时，家家都要赶紧关门插户，连村犬都将噤音俯卧。铃声是他们与这个活人世界的接头暗号，礼数周全地道一声惊扰和惭愧。他们卑微地行走在阴阳两界之间，沉默死寂一如他们服侍的客户。他们是真正奔走于荆途的苦行者，无人详知他们的旅程。那些深山老林的穿越，影子一般地跳跃，阴森恍同鬼魅。没人敢去追随这样的旅伴，因此也无从窥见那些黑暗中的秘密。

邝爹爹便是祖传的赶尸匠，自觉地隐居于碉楼坡下，和国镇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这种距离，是他职业的自卑和性格的自尊，所需要的最好的分寸。他身形颀长如麻杆，一袭青布长袍，头上永远盘着几圈黑巾。也许因为惯于长夜穿行，他的鹰眼咄咄逼人，寒如冰窟。山根陡峭的鼻梁下，那张豁牙的嘴，似乎早已在人间失语。很多时候，人们拿他当哑巴，甚至比划着手势和他说话。他最多的表情是冷笑，是那种催命夜叉对人类的不屑和冷嘲。

他曾经驱赶过国镇很多的长辈回家，只有当他把那些未朽的尸身，交还给其族人后裔时，他才会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师弟之外，他没有朋友，他不愿人们视之为晦气。他甚至没有娶妻，他不愿女人因他而受惊吓。他没有读过书，内心却十分清醒高傲。新政以来，横死他乡者剧增，他实在无力应对这样密集的亡灵之约。他早已预知他们这一行的末路，从此不肯收徒授业。除开50年代初，还从万州赶过一趟行脚，之后十几年，他再也不肯接活。当然多数时候，也是没人再敢把在异乡暴卒的亲人，以这样的方式迎回家山了。

就像古代的仵作和现代的法医一样，他对死亡和死者，完全视同寻常。他坚信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每一个眼前活跃的生者，其实都在死去的路上。就像太阳出山，必将在黄昏落坡，所有的生命奔波，都是竞相奔赴在冥路。而那些所谓的初死者，也并未真正死去。在那幽明世界之间，还有一个中间的旅次。不过只有他能陪伴他们，完成一次最后的行脚。

活人害怕或者忌讳尸体，在他看来就是一个笑话，就像叫花子看不惯讨米的。所谓的生者，在他眼中都是行尸走肉。只不过他们的行走，不需要他的符咒和驱使，显得更为自主和喧哗一些。他独自活在他父亲传给他的这些隐秘真理之中，不时冷眼打量着这个古镇。在那些独酌微醺的深夜，听着乌鸦的夜啼，他偶尔还会发出会心的浅笑。

不愿收徒和不愿再接活，并不等于他已彻底绝望于斯世。他依旧收藏着辰砂法器和开路铜铃，至于古老的咒语，从未忘怀于心间。这一年，1966的初夏，他悬挂在东壁上的铜铃，忽然在暗夜无风自鸣。他披衣起床，燃灯查看，一天皓月凛冽，天下并无一丝动静。他警觉地吹灯出门，深吸着他那隆起的鼻子，在四方细查消息。他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尸臭，隐隐从北方传来。这是他曾经熟悉的气味，他几乎能从其中辨识，是独死还是群死的区别。

但是这一次的味道，似乎连他都突然寒毛卓竖。这即将到来的横祸，究竟是怎样一种惨烈呢？他对死亡从不恐惧，但对死亡前的斗争或者折磨，一样也会提心吊胆。他可不想再操旧业，他已经老了，筋骨在岁月中一点点风化，他甚至也能听见自己身体奔死的脚步。他深知只能自己把自己鞭策向死亡了，他再也无力把那些游魂召回故乡。

他小心翼翼地回屋取下铜铃，生怕偶尔的碰响，顿时惊醒国镇。他从破烂的棉絮中扯出一团棉花，紧紧地塞满整个铃腔。那个熟铜的吊锤，再也无法撞响铃身。他心惊胆战地认真完成这一动作，就像要从世界内部堵住灾难和死亡一样，满心绝望地努力企图实现他的善念。做完这一切，他和衣上床，手脚冰凉，瞪着鹰眼望向无边深邃的黑夜。他自言自语道——都这样等死吧……

个人简介：

野夫，独立作家。又名土家野夫。本名郑世平，1962年出生于湖北省利川市。中国自由作家，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论文、剧本、报告文学等约一百多万字。获奖若干。主要作品有：《拍剑东来还旧仇——野夫自选集》、《乡关何处》、《狼之夜哭》、《父亲的战争》、《尘世.挽歌》、《地主之殇》、《身边的江湖》、《江上的母亲》、《组织后的命运》、《革命时期的浪漫》、《生于末世运偏消》、《别梦依稀咒逝川》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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