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郑维

前几天读了止庵先生写的《神拳考》,是这几年来写义和团的一本妙书。其中提到了叶昌织的《缘督庐州日记》里头的一段:

“某照相馆被焚,搜出广东鲜荔支(枝),传观以为挖人眼珠,莫不䀝裂发指,而不知其甘美可食也。”

义和团基本的团众们都是北方的屌丝们,没见过南方来的荔枝,这种当年算是爱马仕级别的高档货,这真不奇怪。

毫无现代科学训练的他们,在传说可以摄人魂魄的西洋照相馆里头,看到这个奇怪的东西,第一个反应当然不可能是去格物致知,而是展开想象的翅膀,把手里那颗黏糊糊(编者注:胶片还没发明时,早期摄影术需用到“黏糊糊”的化学药品)的东西和洋人妖怪们穿在一起做联想,于是得出的结论可想而知,而他们无理由的愤怒,也忽然变得可悲可叹。

这种历史听上去很荒谬,但……仔细想想,也勉强可以理解。

面对鬼佬们的犀利枪炮,精英们尚且对西洋坚船利炮无破解之道,就算竭心尽力在四书五经里寻求解决之道,每天还在庙堂上吵吵“体用”之说。最能打仗的僧格林沁等等人出马也还是在小胜一点后,就被洋鬼子打得丢盔卸甲。

连国家精英们都没有国际视野,我们当然也不能强求底层民众对时局有什么深刻的认知,做出完全理性的判断了。感到国难深重,不识字的屌丝们也只能翻开身边的《西游记》、《封神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等等经典传统戏台剧目,让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黄飞虎、龙王三太子等等神话人物,和关二爷、赵子龙、马孟起、黄汉升、秦叔宝、杨继业、常遇春等等跨时代的战将们一起出山,附在各位大师兄身上去打洋人。

虽然一开始在对战手无寸铁的洋人传教士和中国教民、洋人铁路上的员工以及小股地方清军的时候,义和拳的大师兄们所向披靡。偶有死伤,也能找各种借口解释法术为何不灵。大部分时候,法术不灵的责任都是推给女性(在母亲节这个当儿,看他们说妇人怎么怎么肮脏,真是他妈的SB啊……)、或者心不诚而术不灵等等。

但是牛皮遇到真正的犀利枪炮的时候,总是会破的。动能=速度X质量的物理定律造出的枪炮,法术其实似乎也没有什么的破解方法。一直圆的谎也总是会被戳破。普通团民被打爆了,还有神秘的红灯照;红灯照也被打爆了,又搞出黑团、老团等等,前仆后继到死的人够多了,大家忽然发现刀枪不入其实说的是中国人自己的红缨枪和大砍刀,而洋人的火枪似乎什么人过去都会被开瓢。

这种神魔乱舞,并不单单发生在破败的晚清。往前一点看,早些日子读过孔飞力老先生的《叫魂——1786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写的是乾隆盛世的事情。浙江德清县的一位农民痛恨侄子,求助石匠在修桥的时候,将侄子名字的符粘在桩子上,希望每次的捶打能消磨侄子的灵魂精气。结果石匠不但没有答应农夫的请求,反而将农夫告到县衙门。

结果叫魂的事件越闹越大。各种人在事件中都看到了搅浑水以利己的机会。大清的官员们利用叫魂案件吃了原告吃被告;有人诬陷叔父“叫魂”,来得到更多家产;有债主陷害其债务人剪辫,要挟还钱等等等等,各种人物纷纷登场来从中渔利。甚至连乾隆皇帝也有意无意地利用了这个机会,对他不满意的官员狠狠敲打一顿。

最后,乾隆联合军机大臣动用全国的官僚机构力量成立了“大清整治叫魂办公室”,开始在全国进行一场声势浩荡的妖术清剿。咳咳,最后查来查去,原来整个事件都是虚构的,不少被指认进行叫魂的人根本是被官府或者群众屈打成招。

然后……这个事情就没有然后了。

晚清民众在黑狗血里的挣扎,直到民国还在吞食人血馒头。就算到了现代,也少不了千人头顶铁锅一起发功的场面。在纸醉金迷的互联网时代,也还有空手捉蛇的大师受到社会精英追捧。

某太极者被现代散打打得血流满面,只是民间茶杯里的风波,在网络推手们的炒作后,也引出了无数的口水对骂,惹来上面之手。

信者恒信,不信者总不信。

我们都知道,人的恐惧来自于不能确定危害何时会来,从何而来。最简单解决恐惧的方式是集体发癔症,大家互相以酱汁洗脑,直至不觉其臭。预防集体癔症发作,就像预防地震一样,看上去有些方法,但总无法十全十美。

叫魂一书中,孔飞力点出了关键所在:在一个经济未能惠及大多数人的经济体里,司法的缺失,执法者的恣意而为,顶层政治人物的闻风而动,最终酿成一场席卷大清朝的闹剧。

诚哉斯言。只可惜,时至今日,见到从未见过的甘美荔枝,连尝都不尝就开始䀝裂发指的人也还是绝对大多数,就算鲁迅先生转世回来也只能徒呼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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