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张华也是出生在一个地方官员之家,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小时候那么穷,《晋书·张华传》中说:“张华字茂先,范阳方城人也。父平,魏渔阳郡守。华少孤贫,自牧羊。”他的父亲当过郡守,这也算是地级市市长的位置,但为什么张华自小家里却还是很贫穷,并且靠牧羊为生呢?传记中没有解释,那只好胡乱猜测了:看来他父亲死得早,家里很快衰败下来,以至于只是个小孩子的张华,成为了放羊娃。

虽然如此,他天生的千里马素质还是被人发现了,《晋书》本传上接着说:“同郡卢钦见而器之。乡人刘放亦奇其才,以女妻焉。华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少自修谨,造次必以礼度。勇于赴义,笃于周急。器识弘旷,时人罕能测之。”当地有两个人很赏识他,一个是卢钦,另一个是刘放,而这刘放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张华。而后张华刻苦学习,博览群书,他是个放羊娃,家里应该没有留下多少书籍,不知道这些书是不是卢钦和刘放给他的,但是他通过苦读,最终成为了一位很有见识的人。

韩愈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觉得卢钦和刘放就是那极其难得的伯乐,尤其那位卢钦的祖上乃是卢植,而卢植又是经学大师马融的弟子,我曾经找到了卢植的祠堂,里面的展板上列出了一大堆卢植之后的名人,里面甚至包括了六祖慧能以及韩国总统卢武炫等,卢氏一族可谓枝繁叶茂,而卢钦的父亲卢毓曾任魏司空,这可是位极人臣。而刘放虽然出身贫寒,但魏明帝很赏识他,他曾做到了中书监,这也相当于政法委。这样两位高官旺族竟然赏识一个放羊娃,认定张华是一块璞玉,这等的慧眼识珠,当然是超级伯乐了。

张华: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上)韦力撰

张华撰《博物志》,清乾隆五十六年金谿王氏刻增订汉魏丛书本,卷首

张华: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上)韦力撰

张华撰《博物志》,清乾隆五十六年金谿王氏刻增订汉魏丛书本,内页

被高官赏识也有个问题,那就是政治立场。卢钦和刘放的政治立场当然会影响到张华,他们所处的时代正是曹操家族跟司马家族明争暗斗颇为激烈之时,而卢钦和刘放按照站队来说,他们都属于司马氏一派,两人的地位也随着曹氏与司马氏的地位变迁而起伏。魏正始时期,曹氏势力压倒了司马氏,这两人也就被贬官。而到了嘉平元年,司马氏又占了上风,卢毓又重新当上了吏部尚书,而刘放为骠骑将军。张华为刘放的女婿,他当然也就成为了司马氏一派的人物。

刘放去世后,张华被郡守鲜于嗣举为太常博士,而后又任著作佐郎,这时他只是下级官员,然而他在这个阶段写了一篇《鹪鹩赋》,此赋受到当时大名人阮籍的称赞。阮籍认为张华有“王佐之才”,他的这个评价对张华极其重要,而后张华一路升职,成为了长史兼中书郎。张华在这个任上写过一些奏章,受到了文帝司马昭的欣赏,后来司马氏代魏立晋,张华升职为黄门侍郎;几年后,他又被任命为中书令,成为了朝廷中的实权派。

司马氏建立晋朝之后,摆在日程上的最重要事情,就是计划灭掉吴国,皇帝跟众大臣们秘密商议此事,《晋书·张华传》中称:“初帝潜与羊祜谋伐吴,而群臣多以为不可,唯华赞成其计。”看来大臣们大多反对皇帝的这个计划,只有张华赞成这么做。晋武帝认为张华的计谋更佳,于是在咸宁五年,任命张华为度支尚书,让他跟其他主战派商量具体的作战计划。而后晋武帝灭掉了吴国,终于将三分的天下得以统一,为此,张华在朝中的地位得以大为提高。

但是伴君如伴虎,虽然张华在国家统一的问题上做出了这样大的贡献,但他却因为另一件事受到了皇帝的冷落。立太子历来是朝廷中的重大事件,这不但关系到国家的方向问题,同时也牵扯到朝廷官员们的亲与疏。晋武帝所立的太子,智商有些问题,如果由他来做皇帝,国家的发展可想而知。当晋武帝向张华征求意见时,张提出:可由晋武帝的弟弟齐王攸来继位。自己的儿子不能继承,却转给自己的弟弟,这让当然晋武帝很不高兴,但众大臣们都这么说,晋武帝也无奈,于是只好把齐王攸召唤回来。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齐王攸却得了病,回来后不久就去世了,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而晋武帝就借此事将张华派到地方去任职,再后来又找了个借口,就把张免职了。而这个借口找得也确实有些勉强,是因为当时太庙的屋梁折断了。

晋武帝去世之后,朝廷由贾后掌权,张华又重新被起用,他被起用的原因,按照《晋书》本传上的说法则是:“贾谧与后共谋,以华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欲倚以朝纲,访以政事。”看来贾后要想在朝廷中立稳,也要寻找有威望的人,但这个人还不能威胁到自己的利益,于是在元康六年,张华被任命为司空。这也算是位极人臣,由一个放羊娃变为了国家的管理者,他的人生故事堪称励志。

张华: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上)韦力撰

张华注《禽经》一卷《逸禽经》一卷《附录》一卷,清卧云轩抄本,卷首

张华: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上)韦力撰

张华注《禽经》一卷《逸禽经》一卷《附录》一卷,清卧云轩抄本,内页

张华虽然成为了当朝一品,但那时的政局也同样很复杂,朝中分为了贾后一派和太子党一派。晋武帝司马炎去世后,他的儿子司马衷继位,这就是晋惠帝。因为晋惠帝的弱智,所以朝中大权全部落在了皇后贾氏手中,但是还有一批老臣力保这位昏庸的太子,故后党和太子党之间各有一批大臣相互明争暗斗。张华用尽各种办法试图调和这两派之间的矛盾,《晋书》本传上说:“华遂尽忠匡辅,弥缝补阙,虽当闇主虐后之朝,而海内晏然,华之功也。华惧后族之盛,作《女史箴》以为讽。”看来张华的尽心尽力确实起了效果,朝中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而张华又开始担心贾后这一派越搞越大,于是他就写了篇《女史箴》来对贾后进行规劝。

张华的这篇《女史箴》而后被东晋的大画家顾恺之创作为绘画作品,这就是后世极有名气的《女史箴图》,可惜顾恺之的原作已经失传,而今留存者为唐代的摹本,即使这样,也是中国艺术史上极具名气的作品,而今这幅唐摹本,现藏于英国大英博物馆。此画流落到英国,缘于清朝八国联军打入颐和园时,被英军大尉基勇松带走,虽然现在的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一幅《女史箴图》,但这是南宋的摹本,从艺术性来说,要比大英博物馆所藏差许多。当人们想到《女史箴图》时,永远跟顾恺之联系在一起,少有人会提及顾恺之是根据张华的文字而创作出的画作。

张华虽然这样的小心翼翼,但还是卷入了宫廷斗争。而后后党废杀太子,张华也被人列为后党派,以此为借口,赵王伦将其杀害。就因他为此而死,所以张华被贴上了后党的标签,后世针对这个标签,对他有不少的非议,比如宋杨万里在《诚斋集》卷八十七中说:“张华能对千门万户之问,而不能救贾后、司马伦之乱,前之敏,后之疑,小之明,大之暗。”

从个人修养而言,张华其实是个好官,《晋书》本传上说他:“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几箧。”看来张华也有藏书之好。他被杀之后,家中基本没有什么财产,就是一些藏书及文稿,可见他也是一位清官。张华所处的时代,社会的风气特别奢靡,很多高官大户相互之间争奇斗富,在这种社会氛围下,张华做这么大的官,还能如此廉洁,这是何等的自律,因为他相信用道德可以感化恶人,他在《博物志·地理略赞》中说:“无德则败,有德则昌。安居犹惧,乃可不亡。”又是典型的孔子治国安邦观念。从理论上讲,他的观念绝对正确,但应用到社会中,却没有让这种观念发扬光大的土壤,因此王媛在《张华研究》中说:“但他又过于相信道德的力量,以为个人的道德足以改变历史的方向,当其子张韪劝他退位时,他答以‘修德以应天道’。他断然拒绝赵王伦的拉拢,也是‘修德’的一种方式。因为坚守这种‘德’,也因为过分迷信‘德’的力量,才使他最终走向被杀的下场。”

对于张华的文采,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称:“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这里列举的第一个人物就是张华,可见他在文学上也受到了后世的关注。

张华: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上)韦力撰

张华撰《博物志》,民国元年湖北官书处刻子书百家本,书牌

张华: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上)韦力撰

张华撰《博物志》,民国元年湖北官书处刻子书百家本,卷首

但是,钟嵘在《诗品》中却对张华的评价不高:“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虽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犹恨其儿女情多,风云气少。谢康乐云:‘张公虽复千篇,犹一体耳。’今置之中品疑弱,处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间矣。”钟嵘首先说张华的诗风是得自于王粲,按照这条线索上溯,钟嵘又说王粲的诗“其源出于李陵”,那么李陵又是学谁的呢?钟嵘又说“其源出于《楚辞》”。如果把这个顺序倒过来,再忽略掉中间人物,那不就等于在说张华的诗风祖源于《楚辞》,如果再说张华的诗作水平不高,这不等于在骂屈宋吗?尽管这么简单的类比并不恰当,但多少也可看出钟嵘在归类上的自相矛盾处。而后钟嵘引用了谢灵运的说法,因为谢说张华的诗篇虽然写了一大堆,但看上去基本一样,这等于在批评张华的诗作没有变化,为此钟嵘认为:张华的诗若评为中品,有些勉强;若将其列为下品,又略显贬低。看来,钟嵘认为张华诗作的总体水平处在中下的位置。

张华流传至今的诗,被视为代表作者,为《情诗》五首和《杂诗》。他的诗在《玉台新咏》卷二中录有五首;萧统的《文选》中录有两首。而《情诗》因为篇幅较长,我抄录其中的第一段和第三段:

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鸣琴。

终晨抚管弦,日夕不成音。

忧来结不解,我思存所钦。

君子寻时役,幽妾怀苦心。

初为三载别,于今久滞淫。

昔耶生户牖,庭内自成阴。

翔鸟鸣翠偶,草虫相和吟。

心悲易感激,俛仰泪流衿。

愿托晨风翼,束带侍衣衾。

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

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

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

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

拊枕独啸叹,感慨心内伤。

对于此诗,后世有较高的评价,尤其其中的“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广受后世赞誉,明代的何孟春认为张华的这句诗出自陶渊明,其在《余冬诗话》卷下中称:“陶渊明《归田园诗》有‘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之句,其《怨诗》又云‘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情事不同如此。张茂先‘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有是哉。”而清代的郭麐则大赞此句诗的格调之高:“诗主性情,固矣。然言不典雅,则入于俗调。张茂先《情诗》云:‘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此即俗传‘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之语也。而雅郑霄壤,谓格调可不讲得乎。”(《续灵芬馆诗话》卷六)

现代文学家郑振铎也特别喜爱这首诗,他认为该诗“佳妙可喜”,并且他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对钟嵘把张华的诗作整体评价为中下表示了质疑:“华诗实能以平淡不饰之笔,写真挚不隐之情……意未必曲折,辞未必绝工,语未必极新颖,句未必极秾丽,而其情思却终是很恳切坦白,使人感动的……华虽未必及陈王,至少可追仲宣,仲宣则列‘上品’,茂先则并‘中品’而不逮,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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