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诗人：灯灯

灯灯，现居浙江杭州。曾获《诗选刊》2006年度中国先锋诗歌奖、第四届叶红女性诗歌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21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出版个人诗集《我说嗯》。2017年获诗探索·人天华文青年诗人奖，并被遴选为2018—2019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

鸟叫

鸟的叫声里有沙发、光线、窗户

我们各求所需

鸟的叫声里，有救护车，轮渡，弯道

树枝在上

我们在下

鸟啊，一直忽上忽下……在鸣叫。

小鱼

岩石撞击溪流，溪流不死。

昏厥的小鱼

在第二次昏厥中，又长了一寸。

我目睹山崖上的山花、蚁虫、蟾蜍

一个接一个跳下来

我目睹蝴蝶挣脱救援的手

跳下来

这些走投无路的生灵，我怀疑它们

也藏有一张人脸，也有一颗

愤怒的心，也把比死更难的活路

留给人间：

——溪流不死，小鱼在昏厥中

又长了一寸。

暴雨

冰雹落地，狗犬也跟着落地。

蔷薇花整个身子抱住墙头

花瓣落地

置身暴雨之中，感觉几乎真实

我说的是，一把伞

使一对情侣在站牌下分开

雨披狂奔，速度永远跟不上雨

所有相似模糊的脸……

是的，我说的是

暴雨，带来的新秩序：

——冰雹伤痛，稍纵即逝。

狗犬哀鸣，也稍纵即逝。

晨起

光线攀爬，犹如智慧生长。

连翘清热，从土壤里

直立身子

在窗口，递上黄金药丸。

我因置身晨光而感受到

一种恩情

我因愚钝，多病，而在无数次晨起

之后

有简单的愿望：

对你说早安。

亲爱的，我想每一天睁开眼

都对你说：早安。

燕山下

野枣在枝头

守住内心的红。杏林用青涩

说出酸楚

是五月的一部分。燕山之下，大花蓟

在黄蜂争夺之中

开得无比娇艳

我想看见的事物，永远和它的

反面一样多——

一只蚂蚁下山，粮食滚落，遇上

车祸的亲戚

有时我真的觉得，我就是其中的任何一个

而道路和我想的不一样

它把自己送出去：一条通向清晨

一条，   通向黄昏。

饮茶

海水此去三千里，月亮一路跟随

翻腾的，明暗的事物

都不及你

三千里，波涛原路返回

杯中，那些途经的地名，人名

沸水中

辗转的茶叶

……都静了，茶叶静坐

杯底:

一杯水，有了它的定力。

病，或者药

病入睡了，药醒着。

药里也有

苦汁大海，也有往返的小溪

黑衣人出入树林

刀斧留下的疤痕，眼睛一样睁着

——月亮是另一只眼睛。

因为它们的凝望

梦中 : 我比平时更快，又翻过一座山。

看叙利亚盲童在废墟上歌唱

她看不见的天空，是我们看见的

我们以为神不在那里

但一个盲人女孩相信了，她抬头

确信歌声

去了神的居所

我从她的笑容里取出花朵，从废墟里

取出哭泣

我从我中取出自己

——毫无疑问，我是盲人，而她不是。

一则有关观音湖的报道

六旬老人和一米六的青鱼

在水中搏斗

我现在都能感觉到水花挣扎

从新闻图片里飞溅

出来

我现在都感觉到水花扭动，老迈、激烈

老迈激烈地

越来越像一个人形

一米六蜷缩的人形，越来越像一个绝望的奶奶

到死亡临近

还拼命想活

我把手伸进新闻里去救它——

我也应该帮他。那么多死

维持了生，观音湖里

有观音

镜头前，湖水平静……

他的笑容疲惫

仿佛是，我们久违胜利的老父亲。

哭声已不够用

抓鹅的颈，另一只扑过来

啄，还是啄

鹅的香气在餐桌上萦绕

柴房里，铁钩钩住黑猪

白猪冲出来

又冲又撞

生死的较量

它们是兄妹，母子，伴侣？

母牛对着街头的牛皮，牛骨，牛尾

嚎啕大哭

围观的人们散去，星辰不散：

是啊，人间有杀戮，你我其中

——它，它们。和我们的哭声

都不够用。

白

只有白发能和月亮较量，一个在人间

一个在天上

一种白

对抗另一种

梅花落时，也是白的

张枣说:

“只要想起一生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

——我不后悔，我不知

南山何处，不知南山何处而我

看见

梅花落下：

白，还是白……

东窗微亮，所有和我一样的事物

白中: 正慢慢获取它的耐心。

*摘自张枣《镜中》

我的叙述……

我的母亲坚持认为，柿子到了秋天的高处

就会落下

孩子们顾不上这些

他们爬上树，竹杆敲打青柿子

柿子滚落

蜻蜓高飞

我的母亲在我的叙述之中，越来越孤单

在薄薄的

晨光之中

她和我同时看见，被击打的柿子

青涩的脸，变成苦涩

一些

滚落草丛深处，再也看不见

另一些，在米缸中，被我们小心珍藏

渐渐变红

我的母亲和我同时知道，我的叙述

在秋天的清晨

越过山顶

抵达山的背面

是的，它一直在那里：等待再次叙述它的人。

看星星

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么近的星星

这么多的星星

在头顶

明亮，悲伤，闪耀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么多的星星出现

夜晚更黑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们走夜路

我们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我们也是地上的星星

蛙鸣，虫叫，花开

也是地上的星星

我们抬头，看见这么多的星星

一颗比一颗硕大

一颗比一颗寂静，有序，忠于无言……

在沙坡头

沙子骤冷。虫子跟着夕光

爬出一段

锃亮的小坦克，有清晰的渺小，不安，和不甘……

而驼队留下背影，深陷的脚印

很快，又被风沙填满

我们坐在高高的沙坡头，望见沙漠

一望无垠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无非是，这边的沙漠，借助风

安慰了另一头的沙漠

无非是，沙子在移动

我们是不动的——

有人哭出了声音。

更晚些时候，月亮会出来

星辰也会

照见一切：人间无大变，风沙吹又起……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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