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会如此,生活将照常进行下去。

然而,事实上迟早会有意外事件发生,打断我们业已习惯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们的列车会突然翻出轨道。

“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乃天之本性,“人有旦夕祸福”——旦夕祸福是无所不包的人生的题中应有之义,任何人不可心存侥幸,把自己独独看作例外。

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所以,不论谁想从苦难中获得启迪,该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机会和材料的。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耳。那种一交好运就得意忘形的浅薄者,我很怀疑苦难能否使他们变得深刻一些。

人生的本质绝非享乐,而是苦难,是要在无情宇宙的一个小小角落里奏响生命的凯歌。

喜欢谈论痛苦的往往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而饱尝人间苦难的老年贝多芬唱起了《欢乐颂》。

年少时,我们往往容易无病呻吟,夸大自己的痛苦,甚至夸耀自己的痛苦。究其原因,大约有二。其一,是对人生的无知,没有经历过大痛苦,就把一点小烦恼当成了大痛苦。其二,是虚荣心,在文学青年身上尤其突出,把痛苦当作装饰和品位,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只是到了真正饱经沧桑之后,我们才明白,人生的小烦恼是不值得说的,大痛苦又是不可说的。

我们把痛苦当作人生本质的一个组成部分接受下来,带着它继续生活。如果一定要说,我们就说点别的,比如天气。辛弃疾词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个结尾意味深长,是不可说之说,是辛酸的幽默。

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浪漫主义在痛苦中发现了美感,于是为了美感而寻找痛苦,夸大痛苦,甚至伪造痛苦。然而,假的痛苦有千百种语言,真的痛苦却没有语言。

事实上, 我们平凡生活中一切真实的悲剧都仍然是平凡生活的组成部分,平凡性是它们的本质,诗意的美化必然导致歪曲。

我们不是英雄。我们只是忍受着人间寻常苦难的普通人。

人生中有的遭遇是没有安慰也没有补偿的,只能全盘接受。我为接受找到的唯一理由是,人生在总体上就是悲剧,因此就不必追究细节的悲惨了。塞内加在相似意义上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如同肉体的痛苦一样,精神的痛苦也是无法分担的。别人的关爱至多只能转移你对痛苦的注意力,却不能改变痛苦的实质。甚至在一场共同承受的苦难中,每人也必须独自承担自己的那一份痛苦,这痛苦并不因为有一个难友而有所减轻。

面对社会悲剧,我们有理想、信念、正义感、崇高感支撑着自己,我们相信自己在精神上无比优越于迫害乃至毁灭我们的恶势力,因此我们可以含笑受难,慷慨赴死。我们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这个剧场里的观众全都浑浑噩噩,是非颠倒,我们仍有勇气把戏演下去,演给我们心目中绝对清醒公正的观众看,我们称这观众为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对自然悲剧,我们有什么呢?这里没有舞台,只有空漠无际的苍穹。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众生。任何人间理想都抚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灾人祸面前也谈不上什么正义感。当史前人类遭受大洪水的灭顶之灾时,当庞贝城居民被维苏威火山的岩浆吞没时,他们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啸、车祸、空难、瘟疫、绝症……大自然的恶势力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或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面对的是没有灵魂的敌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优越自慰,却越发感到生命的卑微。没有上帝来拯救我们,因为这灾难正是上帝亲手降下。我们愤怒,但无处泄愤;我们冤屈,但永无申冤之日;我们反抗,但我们的反抗孤立无助,注定失败。

然而,我们未必因此倒下。也许,没有浪漫气息的悲剧是我们最本质的悲剧,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气是我们最真实的勇气。在无可告慰的绝望中,我们咬牙挺住。我们挺立在那里,没有观众,没有证人,也没有期待,没有援军。我们不倒下,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肯让自己倒下。我们以此维护了人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尊严——人在大自然(= 神= 虚无)面前的尊严。

面对无可逃避的厄运和死亡,绝望的人在失去一切慰藉之后,总还有一个慰藉,便是在勇敢承受命运时的尊严感。

由于降灾于我们的不是任何人间的势力,而是大自然本身,因此,在我们的勇敢中体现出的是人的最高尊严——人在神面前的尊严。

我相信人有素质的差异。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炼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质如何。素质大致规定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苦难的锤炼或可助人成才,超出此则会把人击碎。

这个限度对幸运同样适用。素质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难,也能承受大幸运,素质差的人则可能兼毁于两者。

痛苦是性格的催化剂,它使强者更强、弱者更弱、暴者更暴、柔者更柔、智者更智、愚者更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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