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文字的“三个问题”

改稿工作已持续两个月,高强度的文字修改倘若将体力的消耗和脑部的麻木感忽略不计,其实是一种快速提高文字功夫的途径。如果说“流畅”、“炼字锻句”、“理想的文字”是我一个月前对文字的思考,那么对“感”、“象”、“境”的感悟则是我持续改稿过程中对文字表达的又一次体会。

“感”,指可感性,多针对文学创作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言。在阅读文学作品时,读者只要看到描绘人物形象的具体形态的文字,他们的想象力就会调动自己的感、知觉经验开始体会,随之,那个人物形象便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了。于是就有了众多深入人心的经典形象,如雨果笔下的冉阿让,德莱赛的嘉莉妹妹,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川端康成的伊豆舞女阿熏,村上春树《挪威森林》里的绿子与直子,还有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五年前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拿眼睛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个活物……

祥林嫂的形象就具有高度的“可感性”,因为读者活生生的感受到了她形貌上的瘦削衰老和精神上的麻木僵死。别林斯基说“优秀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你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步伐,他们的思想方式;他们永远不可磨灭地深印在你的记忆里,使你再也忘不掉他们。”

我就忘不掉“祥林嫂”,她是我的文学启蒙,我对文学的兴趣就源于她。

对于文字的“可感性”,我有一些浅薄的观点:

第一,“可感性”并不仅局限于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凡是艺术形象,都是具体可感的,所以绘画、雕塑中的艺术形象同样具有“可感性”;文学作品中描绘的山、水、花、鸟、风、云、雷、电等自然景物,也具有“可感性”。

由此,才会有李白《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戍边思乡之情;李欣《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阴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槭槭”以荒寒的烽火台,原野长空飘零的白雪,秋声萧瑟,风吹叶落为背景,烘托董大充满深情的琴声;也才会有刘长卿《饯别王十一南游》“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长江一帆远,落日五湖春。谁见汀州上,相思愁白蘋。”与友人挥手作别的依依之情,全诗全无“别离”二字,只写作别风光,然而满腔离情完全注入景中,达到情景交融的境地;更有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难以言说的思绪情感…….

第二,凡是艺术形象,都是具有“可感性”的,但是具体可感的形象并非都是艺术形象。

凡有“形”有“象”者,即可称为“形象”。生物学中的植物标本、医学用的人体挂图、天文学中的星云图、电视新闻等等,都是可见可触,具体可感的,也都可以称为“形象”,但它们是“艺术形象”吗?显然不是。因为它们不能使人“动情”,令人动情,才是美感产生的根源。

成功的艺术形象,都能令人动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这本是他对“意境”诗本体性质的阐述,然而放在这里说,我仍然觉得很恰当,因为,这三句说出了文学创作中对“写情”、“写景”、“述事”中“可感性”的把控。

上述谈到的“感”比较容易理解,但“象”与“境”理解起来恐怕有些难度。

“象”,指“意象”。20世纪20年代诗坛意象派代表人物,美国诗人艾兹拉.庞德将“意象”定义为“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庞德有一首名诗《地铁车站》,其中的两句就充分表现出“意象”的特征:

人群中这些美丽的面庞的隐现;

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

这首诗描写诗人庞德曾于雨天在地铁站看到一张张一闪即逝的美丽面庞,突然联想到被雨淋湿的黑树干上的花瓣。在这一瞬间,主观与客观、情与景融合在一起。通过“美丽的面庞”与“湿漉漉的花瓣”两个意象的叠加,呈现为一个瞬间形成的思想和情感的复合体的意象,表现了诗人对大都市中美的瞬息即逝的怅惘。

在中国,“意”与“象”最初是一个哲学范畴的问题,南北朝时期的文学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深思》中首次将“意象”一词提出,原文是:“……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这里,“意象”显然是指定墨(创作)前作家头脑中已经形成的主观思想感情的形象。刘勰之后,“意象”一词广泛应用于诗画批评等领域,特别是明清作家多以“意象”论诗。

关于“意象”,不能一概而论,创作者由于审美情趣和创作个性的不同,“意象”的象征、寓意也会有所不同。例如,李白、杜甫的诗中都有对“长江”的表达,然而,两人诗词风格迥异。“长江”在李白诗中“大江茫茫去不还”,一泻千里,自由奔放;而在杜甫诗中却是“高江急峡雷霆斗”,锁在峡中回旋翻腾而冲不出去,这正是杜甫沉郁悲怆的爱国情怀的象征。可见,文学意象虽以客观物象为基础,但又超越了客观物象,根源在于融入了主观情意的意象。

好的文学意象多以意象群组合的形式存在。意象群是多个意象的组合。如,马致远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此曲所塑造的秋风萧瑟中的天涯游子的艺术形象,就是由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等多个意象组合而成;再如,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此诗所塑造的清高自傲、不屈不挠又孤独寂寞的老翁的艺术形象,是由千山鸟绝、万径人灭、孤舟独钓、蓑笠翁、寒江雪等意象群组合而成。

“意象”带有明显的主观情感,具有一定的“模糊性”,因为意象浮现于人的脑海里,如水中月、镜中花,只是一个大体的轮廓,当创作者熔铸出审美意象时,他很难言说这一意象。而一旦加以描述呈现,也就是借助文学语言把意象物化为艺术形象了。古代文学家、批评家对意象这一特点早就了解。司空图形容意象“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梅尧臣也说“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这些,都可以说看到了“意象”的模糊性。当创作者在内心营造意象时,就把他的审美感受和审美认识融进了意象。实际上,营造意象就是塑造审美的物象来表现创作者的审美认识和审美感受。

田园诗人陶渊明对仕途鄙弃、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怀、对隐居生活的赞美,通过归鸟、菊花、村舍、田园、鸡犬等美的物象表达出来。这些现实生活中的“物”经过作者思想感情的淘洗和重塑,熔铸作者对生活的审美认识,于平淡中见清新、隽永。而满怀政治抱负的天才诗人李贺,由于才情遭人嫉妒,无法完成仕进之路,苦闷忧郁,他的诗中常出现衰灯、冷雨、秋坟等阴冷意象,李贺虚构的这些意象表现了诗人对现实的悲凄的感受。可见,文学意象的风貌深受创作者主体审美认识的影响。

所以,我想说,一篇文章品格的高低,与创作者的主观审美意象表达息息相关,无论是文学家、画家、书法家抑或是诗人或其他艺术领域的创作者,其作品就是其主观意象的风貌再现。因此,写文章关注自己对“意象”的表达,是凸显个人文章风格、提升文章品格的关键。

“象”与“境”在一定程度上是相互关联的,谈“象”,必然要说“境”。

境,《说文解字》释为“疆也”,指一定的范围,后逐渐演绎为“意境”。“意境”是在“境”的范围基础上扩展而成的一种审美空间,是以一种由实景、实象所导致、所引发的产生于实景、实象之外的深邃的艺术空间。文学、诗歌、绘画、书法等诸多艺术领域无不包含对“意境”的表现,审美意境的表达是中国艺术精神的审美意识的高度自觉。

对于意境的阐述,历来众说纷纭,自南北朝刘勰提出“窥意象而运斤”的美学命题开始,延续至盛唐边塞诗人王昌龄以“物境”、“情境”、“意境”对“境”的概念的区分,到晚唐诗论家司空图针对意境层次的独到研究,直至近代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的意境三层次划分。在众多对意境阐述的艺术理论家中,我认为,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的观点最为精辟。他从哲学的角度将意境的层次结构概括为“有形发未形,无形君有形”,指出意境有三个层次,即“有形”、“未形” 、“无形”。

第一层,“有形”。即“直观感相的模写”,是用静而实的形象来记述,属于表层次;第二层“未形”,指不见其形,即难以看到或听到的“动而虚”的情感精神意向,属于中间层次;而第三层是“无形”,有大象无形,境外之意,具有神而圣的特点。

一般的艺术作品都能做第一层次中关于意境的表达,即用具体形象记述,但是到了第二层的创作,就写尽了。然而优秀的艺术作品,在达到第二层或第三层“境外之意”时,所描述的“物”便带有了人的性格,如钟嵘《诗品.序》所言:“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以上三个层次是对意境结构的划分,如何在写作中使自己的文章具有意境呢?我有两点个人拙见:

第一,无情不能成意境。

意境也者,意与境的结合也。意与境的结合,“意”中必含情,情是意境的基本要素,无情不能成意境。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一段叙述可以使我们茅塞顿开“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只要写出了真感情,就可以称之为有境界,就能制造出意境。

第二,无韵不能成意境。

“韵”,原为声有余音之意,运用于艺术,说的是有余意。韵味就蕴含在这余意中,文章要有韵味,必须“言有尽而意无穷”。

李白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送友人孟浩然乘船去扬州,那孤帆的远影已经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长江在天边滚滚地流。这里由烟花、天际、碧空、江流等意象群构成境象,虽未直接叙述李白和孟浩然使如何告别的,也未直接抒发二人的友情有多深。然而,这些直接境象,却引发比直接境象更为广阔、丰富的间接境象,使人不仅看到了送别的场面,而且深切感受到离别之情是如何深沉。正是这种直接境象以及由它引发出来的间接意象的结合,构成了全诗的意境,并在这意境里,产生出一种“韵味”——因别离而生的一股淡淡的哀愁之情……..

一篇好的文章应该以感性的形象反映生活,以主观意象彰显个人风格与审美认知,更应以饱含韵味的意境塑造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历其境,如触其物的感受,于不知不觉中让读者从作品中体验各种人生的境界与生命的况味……..

作者简介:刘迅,1973年9月生于哈尔滨。现为哈尔滨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动画专业副教授,美术学硕士,一级注册设计师,中国传媒大学高级访问学者,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2部、发表动画剧作多篇。

散文《诗意的栖居——谈文人的庭院情结》、《冯友兰和林语堂的读书论》、《古人之雅》、《人物品藻:回望魏晋 落目嵇康》、《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谈“张充和”》、《北方的云》、《生病的日子》、《我写字用的毛笔》、《记忆 .福建长乐漳港南澳海边——他说海的对面就是台湾》、《听雨》、从《源氏物语》和《菊与刀》看日本文化、《苏轼与杭州》、《下雪的南京要撑伞》分别发表在丝路新散文、太阳雨文学、四川散文、醉歌文苑;诗歌《大漠.转身》发表在《宁古塔作家》诗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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